舞台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邓贤 本章:舞台

    <span class="center">何恩波(中国驻印军密支那教导队教官)

    说起去印缅战区,那真是命运的一种机缘。1943年,我从成都军校17期炮科毕业,留校当了一名教官,按说新的生活才拉开了一角,可1944年我却搭上飞赴印缅战区的飞机,开始了另一种全新的生活。

    说来也巧,1944年在印缅战区的盟军进入反攻阶段,为了及时补充人员,总部向军校求援,要基层干部50人补充一线,兵种限定为步、炮、工,军衔限定在中、少尉,这条件像专门为我定的。很自然地,我顺利地从众多报名者中脱颖而出。

    作为中国军人,来到异国的土地与英、美盟军协同作战,反击法西斯轴心国日本,参与二战,这在中国的军事史上是头一遭,所以,我是很激动的。

    我被编在密支那的教导队当教官,这掩映在丛林中的教导队,统一而整洁,那是我的第一印象。而60年前在这里的一段战区生活,让我印象更深的是,与其说我走进了战区,不如说走上的是一个大舞台,一个展示各国军人风采、军事文化和军备力量的舞台。

    中国军人的英勇、顽强和能打硬仗,在仁安羌、密支那等一系列的战役中得到了公认。所有外国的军人看见我们都会用生硬的汉语说:“顶好!顶好!”

    而美国人充裕的军事装备,是我们望尘莫及的。感触颇深的是,“一滴汽油一滴血”的口号在这里已经演变成“一滴汽油一滴水”了。

    三四十年代,我国的汽油全依赖进口,滇缅公路被日寇截断后,汽油更是奇缺。于是,后方出现了非常特殊的一种汽车——木炭汽车。光听这名字,就能闻出那股土洋结合的味儿吧。这车,在车头侧边装有一个特制的炉子,与开水锅炉相似,还带一个手摇鼓风器。有了这样一个大家伙,驾驶员旁必须配备助手。助手的职责是按时扒炉、续炭、点火、吹风,协助驾驶员发动汽车、适时清除炉内积炭杂质等。因此,大多数时候,这助手都是一张大花脸,而当汽车在行进中出现缓慢无力的情况时,那个花脸的助手便向炉底泼一杯凉水,扑哧地击火引燃,像是给这破车来了一鞭子似的,催车加速前进。木炭燃烧时,若火力不足,司机和助手还得大力摇动鼓风器手柄,待蒸汽充足,车子才能起动。

    试想,这种老爷车子,在公路上跑起来,能有多大的效率?开车的人、坐车的人当然都苦不堪言,特别是夏天,简直如同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有人写过一首打油诗:“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下车六七次,八九十人推。”真是真切写照阿!可当时为了节约战备物资,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想想,没有汽油,怎么打战?

    因此,那时候在国内就喊出了“一滴汽油一滴血”的口号。

    但到了这里,沿途输油管一直延伸,加油站多得难以相信,入站加油,只需拉出胶皮管,插入油箱,灌满就走。没有什么烦琐的手续,油平常得真就像水一样。

    这些还都是直观的,更深层次上的差异,则是在军事文化上的,特别是军事理论上的。

    最深刻的就是“消灭敌人”、“保存自己”到底孰轻、孰重的问题。

    刚到印缅,就听人说史迪威对人很重视(保存自己),打了胜仗,多牺牲了人,还是要受责备的。相反,打了败仗,武器装备全部丢光,把人保存住了,他不会追究。他有一句话:“丢掉一挺机枪,五分钟就造出来了,可是牺牲一个人,成长期却要20多年。”这简直和我们中国军队强调的“武器是第一生命”、“人在枪在”的提法背道而驰。如果我们的士兵丢掉了武器,保全了生命回来,长官是会严厉斥责的:“武器都丢了,你的脑袋为什么还在?”

    而我们的步兵操典和战斗纲要中也没有记录“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的战斗原则,我所接受的训练和训练别人时,讲的都是“先求发扬火力(消灭敌人),次求隐蔽自己”,并未强调“保存自己”,更不会把它摆在首要的地位了。

    军人本是以绝对服从为准则的,而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是我一直觉得无上光荣的事情;上战场本就是要消灭敌人的,怎么就想着保存自己呢?再说我们教学员的、带兵的,总不可能在战前动员说,战场上保命是最重要的,那这仗还怎么打?这不是仗都没打,气就先短了三分吗?所以,我对这个先保存自己、再消灭敌人的原则有点嗤之以鼻,无非你们美国人、英国人怕死吧。现实也是这样,对英、美军队而言,打了胜仗是英雄,能“保存自己”、缴械投降也不丢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仁安羌英军7000多人被围,这么多人,这么多精良的武器,就想着“保存自己”,准备像香港、新加坡的英军那样缴械投降了。结果我们38师只上去了一个团就打开了缺口,把他们救出来了,说明突围并不难,只是真要突围,就要付出相当的牺牲罢了。

    但一次置身硝烟中的经历,让我对这个问题有了新的领悟。

    那是在我军攻打八莫的后期,新六军空运回国,日军从缅甸和滇西的各师团中抽出八个步兵大队,配有炮兵、工兵,由南坎北上,救援八莫,在卡的克与我军的30师主力遭遇,双方呈胶着状态。新一军由八莫用汽车输送38师112团到卡的克附近,再向日军后方截击,我们教导总队奉命奔赴八莫前线。不料这日本鬼子也不经打了,我们到达时,已经溃败而逃了。

    但他们撤退前埋设的地雷却依然在静候我们的到来,猝不及防。突然几声巨响,山崩地裂了,在硝烟散尽后,我眼睁睁地看着附近躺下10多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还有数十人受伤。那可是连敌人都没碰到就白白地先消灭了自己啊。刚还在眼前的人,突然间就成了亡魂,那种生死一线的震撼,让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吓蒙住了,觉得一切像是停滞了。几秒钟过后,才觉身边有了声响,人开始晃动。那一刻我清醒地感受到了我的幸运,只因为他们是士兵走在了前面,才踩上了地雷,但地雷可不知道你是他们的教官,炮弹也不会长眼睛只打兵,不打官。这次的幸运,不代表下次你依旧幸运。

    这一幕让我在“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的原则上,有了倾斜。毕竟,生命才是无价的!

    其实,现在想想,这也是国情、国力的问题。美国人的国力在那里摆着,他们训练军队时重人轻物,打仗当然把“保存自己”提到首位;可我们当时是一个落后的大国,要打赢一场战争,就只能以付出更多人的牺牲为代价。现在,我们国力提高了,军队不也裁军了嘛,更何况现在都是高科技的信息战了,不更重视人了嘛。美国人的军事理念看来一直都是领先的。而领先的根源既在于国家的强大,经济的坚实,也有他们对生命的尊重。

    当我从抵触到逐渐接纳新观点的时候,舞台的作用也就显示出来了。舞台嘛,就是交流的平台。只是这种交流的机会太少了。

    不过,这美国佬真是把“保存自己”当成了法宝,有这么一档子趣事。那是一次乘车途中的事,因为开车的司机性子急,超了一辆满载美军黑人的车。这车人也急了,紧跟了上来,吵吵嚷嚷的,还将枪架于驾驶座顶篷,瞄准我们,有点想挑衅,不时拉动机枪,似欲射击。我们同行的30多人与司机一合计,放慢了车速,让其接近,猛一刹车,全部跳下车,司机高举驳壳枪,一拉机头,卧于车轮旁作射击状,我们则分两路伏卧路旁,也作状射击。可这批刚才还嚣张的家伙,竟惊慌失措,纷纷下车向后跑,不见回头,也不见他们的车再跟上来。其实司机手上的是支空枪,没上子弹,我们也是虚张声势的,无一人有武器。

    这段生活已经过去60多年了,中美经济、文化的交流早就上了一个更新更大的舞台,但我这段小舞台上的经历,却让我深知了交流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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