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星期天晚上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D·H·劳伦斯 本章:第十五章 星期天晚上

    随着时光流逝,厄秀拉变得不那么有生气了,她心胸空虚,感到极端失望。她的激情之血流干了。她陷入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虚无中,对此,她宁可死也不要忍受。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她怀着结束痛苦的想法自言自语道,“我将去死,我的生命快完了。”

    她置于一片黑暗之中,她已经心厌意懒,不为人注目,这黑暗濒临着死亡。她意识到自己一生都在向着这个死亡的边界靠近,这里没有彼岸,从这里,你只能象萨福①一样跃入未知世界。对即将降临的死亡的感知就象一帖麻醉药一样。冥冥中,不假什么思索,她就知道她接近死亡了。她一生中一直在沿着自我完善的路旅行,现在这旅程该完结了。她懂得了她该懂得的一切,经过了该经过的一切,在痛苦中成熟了,完善了,现在剩下的事就是从树上落下来,进入死亡的境界。一个人至死非练达,非要冒险到底不可。而下一步就是超越生的界线,进入死的领域。就是这么回事!在领悟了这一切后,人也就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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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希腊著名女诗人。

    归根结底,一个人一旦得到了完善,最幸福的事就是象一颗苦果那样熟透了落下来,落入死亡的领域。死是极完美的事,是对完美的体验。它是生的发展。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就懂得了这一点。那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思考什么呢?一个人总也无法超越这种完美。死是一种了不起的,最终的体验,这就够了。我们何必还要问这种体验之后会是什么呢,这种体验对我们来说是未知的。让我们死吧,既然这种了不起的体验就要到来,那么,我们面临的就是一场大危机。如果我们等待,如果我们回避这个问题,我们不过是毫无风度地在死之门前焦躁地徘徊罢了。可是在我们面前,如同在萨福面前一样,是无垠的空间。我们的旅程就是通向那儿的。难道我们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吗,难道我们要大呼一声“我不敢”吗?我们会继续走下去,走向死亡,不管死亡意味着什么。如果一个人知道下一步是什么,那么他为什么要惧怕这倒数第二步呢?再下一步是什么我们可以肯定,它就是死亡。

    “我要死,越快越好。”厄秀拉有点发狂地自语道,那副镇定明白的样子是一般人无可比拟的。可是在暮色的笼罩下,她的心在痛苦地哭泣、感到绝望。不管它吧,一个人必须追随自己百折不挠的精神,不要因为恐惧就回避这个问题。如果说现在人最大的意愿就是走向未知的死亡境地,那么他会因为浅薄的想法而丧失最深刻的真理吗?

    “结束吧,”她自言自语道,下定了决心。这不是一个结束自己性命的问题——她断乎不会自杀,那太令人恶心,也太残暴了。这是一个弄懂下一步是什么的问题。而下一步则导致死的空间。“是吗?或许,那儿——?”

    她思绪万千,神情恍惚起来,似乎昏昏欲睡地坐在火炉边上。一坐下那想法又在头脑中出现了。死亡的空间!她能把自己奉献给它吗?啊,是呀,它是一种睡眠。她活够了,她一直坚持,抵抗得太久了。现在是退却的时候了,她再也不要抵抗了。

    一阵精神恍惚中,她垮了,让步了,只觉得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她可以感到自己的肉体也可怕地发出了宣言。那是难以言表的死亡的愤怒、极端的愤怒和厌恶。

    “难道说肉体竟是如此之快地回应精神吗?”她询问自己。凭借她最大限度的知识,她知道肉体不过是一种精神的表现,完整的精神嬗变同样也是肉体的嬗变,除非我有一成不变的意志,除非我远离生活的旋律、人变得静止不动、与生活隔绝、与意志溶为一体。不过,宁可死也不这样机械地过重复又重复的生活。去死就是与看不见的东西一并前行。去死也是一种快乐,快乐地服从那比已知更伟大的事物,也就是说纯粹的未知世界。那是一种快乐。可是机械地活着,与生活隔绝,只生活在自己的意志中,只作为一个与未知世界隔绝的实体生活才是可耻、可鄙的呢。不充实的呆板的生活是最可鄙的。生活的确可以变得可鄙可耻。可死决不会是可耻的。

    死之本身同无限的空间一样是无法被玷污的。

    明天就是星期一了,是另一个教学周的开始!又一个可耻、空洞无物的教学周,例行公事、呆板的活动又要开始了。难道冒险去死不是很值得称道吗?难道死不是比这种生更可爱、更高尚吗?这种生只是空洞的日常公事,没有任何内在的意义,没有任何真正的意义。生活是多么肮脏,现在活着对灵魂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耻辱啊!死是多么洁净,多么庄严啊!这种肮脏的日常公事和呆板的虚无给人带来的耻辱再也让人无法忍受了。或许死可以使人变得完美。她反正是活够了。哪儿才能寻到生活呢?繁忙的机器上是不会开出花朵来的,对于日常公事来说是没有什么天地的,对于这种旋转的运动来说是没有什么空间可言的。所有的生活都是一种旋转的机械运动,与现实没有关系。无法指望从生活中获得点什么——对所有的国家和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如此。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人尽可以怀着深情仰望死亡的无垠黑夜,就象一个孩子朝教室外面观看一样,看到的是自由。既然现在不是孩子了,就会懂得灵魂是肮脏的生活大厦中的囚徒,除了死,别无出路。

    可这是怎样的欢乐了啊!想想,不管人类做什么,它都无法把握死亡的王国,无法取消这个王国,想想这个道理该是多么令人高兴啊!人类把大海变成了屠杀人的峡谷和肮脏的商业之路,为此他们象争夺每一寸肮脏城市的土地一样争吵不休。连空气他们都声称要占有,将之分割,包装起来为某些人所有,为此他们侵犯领空、相互争夺。一切都失去了,被高墙围住,墙头上还布满了尖铁,人非得可鄙地在这些插了尖铁的墙中爬行,在这迷宫似的生活中过活。

    人类却偏偏蔑视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的死亡王国。他们在尘世中有许多事要做,他们是一些五花八门的小神仙。可死亡的王国却最终让人类遭到蔑视,在死亡面前,人们都变得庸俗愚蠢。

    死是那么美丽、崇高而完美啊,渴望死是多么美好啊。在那儿一个人可以洗涮掉曾沾染上的谎言,耻辱和污垢,死是一场完美的沐浴和清凉剂,使人变得不可知、毫无争议、毫不谦卑。归根结底,人只有获得了完美的死的诺言后才变得富有。这是高于一切的欢乐,令人神往,这纯粹超人的死,是另一个自我。

    不管生活是什么样子,它也无法消除死亡,它是人间超验的死亡。哦,我们别问它是什么或不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吧。了解欲是人的天性,可在死亡中我们什么都不了解,我们不是人了。死的快乐补偿了智识的痛苦和人类的肮脏。在死亡中我们将不再是人,我们不再了解什么。死亡的许诺是我们的传统,我们象继承人一样渴望着死的许诺。

    厄秀拉坐在客厅里的火炉旁,娴静、孤独、失神落魄。孩子们在厨房里玩耍,别人都去教堂了,而她则离开了这里进入了自己灵魂的最黑暗处。

    门铃响了,她吃了一惊,隔着很远,孩子们疾跑着过来叫道:“厄秀拉,有人找。”

    “我知道了,别犯傻。”她说。她感到吃惊,几乎感到害怕。她几乎不敢去门口。

    伯金站在门口,雨衣的领子翻到耳际。在她远离现实的时候,他来了。她发现他的身后是雨夜。

    “啊,是你吗?”她说。

    “你在家,我很高兴。”他声音低沉地说着走进屋里。

    “他们都上教堂去了。”

    他脱下雨衣挂了起来。孩子们在角落里偷偷看他。“去,脱衣服睡觉去,比利,朵拉,”厄秀拉说,“妈妈就要回来了,如果你们不上床她会失望的。”

    孩子们立刻象天使一样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伯金和厄秀拉进到客厅里。火势减弱了。他看着她,不禁为她丰采照人的娇美所惊叹,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他看着她,心里直叹服,她似乎在灯光下变了个样儿似的。

    “你这一天里都做些什么?”他问她。

    “就这么干坐着无所事事。”她说。

    他看看她,发现她变了。她同他不是一条心了,她自己独自一人显得很有丰采。他们两人坐在柔和的灯光里。他感到他应该离去,他不该来这儿。可他又没勇气一走了之。他知道他在这儿是多余的人,她心不在焉,若即若离。

    这时屋里两个孩子羞涩地叫起来,那声音很柔、很细微。

    “厄秀拉!厄秀拉!”

    她站起来打开了门,发现两个孩子正身穿睡衣站在门口,大睁着眼睛,一副天使般的表情。这时他们表现很好,完全象两个听话的孩子。

    “你陪我们上床好吗?”比利大声嘟哝道。

    “为什么呢?你今天可是个天使啊。”她温柔地说,“来,向伯金先生道晚安好吗?”

    两个孩子光着脚腼腆地挪进屋里来。比利宽大的脸上带着笑容,可他圆圆的眼睛显得他很严肃,是个好孩子。朵拉的眼睛在刘海后面偷看他,象没有灵魂的森林女神那样向后躲闪着。

    “跟我道晚安再见好吗?”伯金的声音奇怪得温柔和蔼。朵拉听到他的话立即象风吹下的一片树叶一样飘走了。可比利却慢慢地悄然走过来,紧闭着的小嘴凑了上来很明显是要人吻。厄秀拉看着这个男人的嘴唇异常温柔地吻了小男孩儿的嘴巴。然后,伯金抬起手抚爱地摸着孩子圆圆的、露着信任表情的小脸儿。谁都没有说话。比利看上去很象个天真无邪的天使,又象个小待僧。伯金则象个高大庄重的天使那样俯视着孩子。

    “你想让人吻吗?”厄秀拉冲口对女孩儿说。可朵拉象那小小的森林女神一样躲开了,她不让人碰。

    “向伯金先生道晚安再见好吗?去吧,他在等你呢。”厄秀拉说,可那女孩儿只是一个劲儿躲他。

    “傻瓜朵拉!傻瓜朵拉!”厄秀拉说。

    伯金看得出这孩子有点不信任他,跟他不对眼。他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来吧,”厄秀拉说,“趁妈妈还没回来咱们上床去吧。”

    “那谁来听我们的祈祷呢?”比利不安地问。

    “你喜欢让谁听?”

    “你愿意吗?”

    “好,我愿意。”

    “厄秀拉?”

    “什么,比利?”

    “‘谁’这个字怎么念成了Whom?”

    “是的。”

    “那,‘Whom’是什么?”

    “它是‘谁’这个词的宾格。”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思忖一下后表示信任地说:“是吗?”

    伯金坐在火炉边笑了。当厄秀拉下楼来时,他正稳稳地坐着,胳膊放在膝盖上。她觉得他真象个纹丝不动的天使,象某个蜷缩着的偶像,象某种消亡了的宗教象征。他打量着她时,苍白如同幻影的脸上似乎闪烁着磷光。

    “你不舒服吗?”她问,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不快。

    “我没想过。”

    “难道你不想就不知道吗?”

    他看看她,目光很黑、很迅速,他发现了她的不快。他没回答她的问题。

    “你如果不想的话难道就不知道自己身体健康与否吗?”

    她坚持问。

    “并不总是这样。”他冷漠地说。

    “可你不觉得这样太恶毒了点儿吗?”

    “恶毒?”

    “是的。我觉得当你病了你都不知道,对自己的身体这样漠不关心就是在犯罪。”

    他的脸色变得很沉郁。

    “你说得对。”他说。

    “你病了为什么不卧床休息?你脸色很不好。”

    “让人厌恶吗?”他嘲弄地说。

    “是的,很让人讨厌,很讨人嫌。”

    “啊,这可真太不幸了。”

    “下雨了,这个夜晚很可怕。真的,你真不该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一个如此对待自己身体的人是注定要吃苦头的。”

    “如此对待自己的身体,”他呆板地重复着。

    她不说话,沉默了。

    别人都从教堂做完礼拜回来了,先是姑娘们,而后是母亲和戈珍,最后是父亲和一个男孩儿。

    “晚上好啊,”布朗温有点吃惊地说,“是来看我吗?”

    “不,”伯金说,“我不是为什么专门的事来的。今天天气不好,我来您不会见怪吧?”

    “这天儿是挺让人发闷的,”布朗温太太同情地说。这时只听得楼上的孩子们在叫:“妈妈!妈妈!”她抬起头向远处温和地说:“我这就上去。”然后她对伯金说:“肖特兰兹那儿没什么新鲜玩意儿?唉,”她叹口气道,“没有,真可怜,我想是没有。”

    “你今儿个去那儿了?”父亲问。

    “杰拉德到我那儿去吃茶,吃完茶我陪他步行回肖特兰兹的。他们家的人过分哀伤,情绪不健康。”

    “我觉得他们家的人都缺少节制。”戈珍说。

    “太没节制了。”伯金说。

    “对,肯定是这么回事。”戈珍有点报复性地说,“有那么一两个人这样。”

    “他们都觉得他们应该表现得有点出格儿,”伯金说,“说个悲痛,他们就该象古代人那样捂起脸来退避三舍。”

    “是这样的!”戈珍红着脸叫道,“没比这种当众表示悲哀更坏、更可怕,更虚假的了!悲哀是个人的事,要躲起来自顾悲伤才是,他们这算什么?”

    “就是,”伯金说。“我在那儿看到他们一个个儿假惺惺悲哀的样子我都替他们害羞,他们非要那么不自然,跟别人不一样不行。”

    “可是——”布朗温太太对这种批评表示异意说,“忍受那样的苦恼可不容易。”

    说完她上楼去看孩子。

    伯金又坐了几分钟就告辞了。他一走,厄秀拉觉得自己恨透他了,她整个身心都恨他,都因为恨他而变得锋芒毕露,紧张起来。她无法想象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这种深刻的仇恨完全攫住了她,纯粹的仇恨,超越任何思想的仇恨。她无法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她已经无法自持了。她感到自己被控制住了。一连几天,她都被这股仇恨力量控制着,它超过了她已知的任何东西,它似乎要把她抛出尘世,抛入某个可怕的地方,在那儿她以前的自我不再起作用。她感到非常迷惘、惊恐,生活中的她确实死了。

    这太不可理解,也太没有理性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恨他,她的恨说不清道不明。她惊恐地意识到她被这纯粹的仇恨所战胜。他是敌人,象钻石一样宝贵,象珠宝一样坚硬,是所有敌意的精华。

    她想着他的脸,白净而纯洁,他的黑眼睛里透着坚强的意志。想到这儿,她摸摸自己的前额,试试自己是否疯了,她怒火中烧,人都变样了。

    她的仇恨并非暂时,她并不是因为什么这事那事才恨他的;她不想对他采取什么行动,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她跟他的关系完结了,非语言所能说得清,那仇恨太纯洁、象宝玉一样。似乎他是一道敌对之光,这道光芒不仅毁灭她,还整个儿地否定了她,取消了她的世界。她把他看作是一个极端矛盾着的人,一个宝玉一样的怪人,他的存在宣判了她的死亡。当她听说他又生病了时,她的仇恨立时又增添了几分。这仇恨令她惊恐,也毁了她,但她无法摆脱它,无法摆脱变形的仇恨攫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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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一页前一页第十六章 男人之间

    他卧病在床,足不出户,看什么都不顺眼。他知道这包容着他生命的空壳快破碎了。他也知道它有多么坚固,可以坚持多久。对此他并不在乎。宁可死上一千次也不过这种不愿过的生活。不过最好还是坚持、坚持、坚持直到对生活满意为止。

    他知道厄秀拉又回心转意了,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寄托于她了。但是,他宁愿死也不接受她奉献出的爱。旧的相爱方式似乎是一种可怕的束缚,是一种招兵买马。他弄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可是一想到按旧的方式过一种可怕的家庭生活,在夫妻关系中获得满足他就感到厌恶,什么爱、婚姻、孩子、令人厌恶。他想过一种更为清爽、开放、冷静的生活,可不行,夫妻间火热的小日子和亲昵是可怕的。他们那些结了婚的人关起门来过日子,把自己关在相互间排他的同盟中,尽管他们是相爱的,这也令他感到生厌。整个群体中互不信任的人结成夫妻又关在私人住宅中孤立起来,总是成双成对的,没有比这更进一步的生活,没有直接而又无私的关系得到承认:各式各样的双双对对,尽管结了婚,但他们仍是貌合神离,毫无意义的人。当然,他对杂居比对婚姻更仇恨,私通不过是另一种配偶罢了,是对法律婚姻的反动。反动此行动更令人讨厌。

    总的来说,他厌恶性,性的局限太大了。是性把男人变成了一对配偶中的一方,把女人变成另一方。可他希望他自己是独立的自我,女人也是她独立的自我。他希望性回归到另一种欲望的水平上去,只把它看作是官能的作用,而不是一种满足。他相信两性之间的结合,可他更希望有某种超越两性结合的进一步的结合,在那种结合中,男人具有自己的存在,女人也有自己的存在,双方是两个纯粹的存在,每个人都给对方以自由,就象一种力的两极那样相互平衡,就象两个天使或两个魔鬼。

    他太渴望自由了,不要受什么统一需要的强迫,不想被无法满足的欲望所折磨。这些欲望和愿意应该在不受折答的情况下得到实现,就象在一个水源充足的世界上焦渴现象是不大可能的,总是能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得到满足。他希望同厄秀拉在一起就象自己独自相处时一样自由,清楚、淡泊,同时又相互平衡、极化制约。对他来说纠缠不清、浑浑浊浊的爱是太可怕了。

    可在他看来,女人总是很可怕的,她们总要控制人,那种控制欲、自大感很强。她要占有,要控制,要占主导地位,什么都得归还给女人——一切的伟大母亲,一切源于她们,最终一切都得归于她们。

    女人们以圣母自居,只因为她们给予了所有人以生命,一切就该归她们所有,这种倨傲态度几乎令他发疯。男人是女人的,因为她生育了他。她是悲伤的圣母玛丽亚,伟大的母亲,她生育了他,现在她又要占有他,从肉体到性到意念上的他,她都要占有。他对伟大的母性怕极了,她太令人厌恶了。

    她非常骄横,以伟大的母亲自居。这一点他在赫麦妮那儿早就领教过了。赫麦妮显得谦卑、恭顺,可她实际上也是一个悲伤的圣母玛丽娅,她以可恶、阴险的傲慢和女性的霸道要夺回她在痛苦中生下的男人。她就是以这种痛楚与谦卑将自己的儿子束缚住,令他永远成为她的囚徒。

    厄秀拉,厄秀拉也是一样。她也是生活中令人恐惧的骄傲女王,似乎她是蜂王,别的蜂都得依赖她。看到她眼中闪烁的黄色火焰,他就知道她有着难以想象的极高的优越感,对此她自己并没意识到,她在男人面前太容易低头了,当然只是在她非常自信她象一个女人崇拜自己的孩子、彻底占有并崇拜这个男人时她才这样。

    太可怕了,受女人的钳制。一个男人总是让人当作女人身上落下的碎片,性更是这伤口上隐隐作痛的疤。男人得先成为女人的附属才能获得真正的地位,获得自己的完整。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把我们自己——男人和女人看成是一个整体的碎片呢?不是这样的,我们不是一个整体的碎片。不如说我们是要脱离混合体,变成纯粹的人。不如说,性是我们在混合体中仍然保留着的,尚未与之混合的天性。而激情则进一步把人们从混合体中分离出来,男性的激情属于男人,女性的激情属于女人,直到这两者象天使一样清纯、完整,直到在最高的意义上超越混合的性,使两个单独的男女象群星一样形成星座。

    始初前,没有性这一说,我们是混合的,每个人都是一个混合体。个体化的结果是性的极化。女人成为一极,男人成为另一极。但尽管如此,这种分离还是不彻底的。世界就是这样旋转的。如今,新的时刻到来了,每个人都在与他人的不同中求得了完善。男人是纯粹的男人,女人是纯粹的女人,他们彻底极化了。再也没有那可怕的混合与搀合着自我克制的爱了。只有这纯粹的双极化,每个人都不受另一个人的污染。对每个人来说,个性是首要的,性是次要的,但两者又是完全相互制约着的。每个人都有其独立的存在,寻着自身的规律行事。男人有自己彻底的自由,女人也一样。每个人都承认极化的性巡环路线,承认对方不同于自己的天性。

    伯金生病时做了如是的思索。他有时喜欢病到卧床不起的地步,那样他反倒容易尽快康复,事情对他来说变得更清纯了、更肯定了。

    伯金卧病不起时,杰拉德前来看望他,这两个男人心中都深深感到不安。杰拉德的目光是机敏的,但显得躁动不安,他显得紧张而焦躁,似乎紧张地等待做什么事一样。他按照习俗身着丧服,看上去很一本正经、漂亮潇洒又合乎时宜。他头发的颜色很淡,几乎淡到发白的程度,象一道道电光一样闪烁着。他的脸色很好,表情很机智,他浑身都洋溢着北方人的活力。

    尽管杰拉德并不怎么信任伯金,可他的确很喜欢他。伯金这人太虚无缥缈了——聪明,异想天开,神奇但不够现实。杰拉德觉得自己的理解力比伯金更准确、保险。伯金是个令人愉快、一个很奇妙的人,可还不够举足轻重,还不那么算得上人上人。

    “你怎么又卧床不起了?”杰拉德握住伯金的手和善地问。他们之间总是杰拉德显出保护人的样子,以自己的体魄向伯金奉献出温暖的庇护所。

    “我觉得这是因为我犯了罪,在受罚。”伯金自嘲地淡然一笑道。

    “犯罪受罚?对,很可能是这样。你是不是应该少犯点罪,这样就健康多了。”

    “你最好开导开导我。”他调侃道。

    “你过得怎么样?”伯金问。

    “我吗?”杰拉德看看伯金,发现他态度很认真的样子,于是自己的目光也热情起来。

    “我不知道现在跟从前有何不同,说不上为什么要有所不同,没什么好变的。”

    “我想,你的企业是愈办愈有成效了,可你忽视了精神上的要求。”

    “是这样的,”杰拉德说,“至少对于我的企业来说是这样。

    我敢说,关于精神我谈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错儿。”

    “你也并不希望我能谈出什么来吧?”杰拉德笑道。

    “当然不。除了你的企业,别的事儿怎么样?”

    “别的?别的什么?我说不上,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不,你知道,”伯金说,“过得开心不开心?戈珍。布朗温怎么样?”

    “她怎么样?”杰拉德脸上现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哦,”他接着说,“我不知道。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是,上次见到她时她给了我一记耳光。”

    “一记耳光!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

    “真的!什么时候?”

    “就是水上聚会那天晚上——迪安娜淹死的那天。戈珍往山上赶牛,我追她,记起来了吗?”

    “对,想起来了。可她为什么要打你耳光呢?我想不是你愿意要她打的吧?”

    “我?不,我说不清。我不过说了一句追赶那些高原公牛是件危险的事儿,确实是这样的嘛。她变了脸,说:”我觉得你以为我怕你,怕你的牛,是吗?‘我只问了一句’为什么‘她就照我脸上打了一巴掌。“

    伯金笑了,似乎感到满足。杰拉德不解地看看他,然后也笑了,说:“当时我可没笑,真的。我这辈子从未受到过这样的打击。”

    “那你发火了吗?”

    “发火?我是发火了。我差点杀了她。”

    “哼!”伯金说,“可怜的戈珍,她这样失态会后悔不堪的!”

    他十分高兴。

    “后悔不堪?”杰拉德饶有兴趣地问。

    两个人都诡秘地笑了。

    “会的,一旦她发现自己那么自负,她会痛苦的。”

    “她自负吗?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呢?我肯定这不必要,也不合乎情理。”

    “我以为这是一时冲动。”

    “是啊,可你如何解释这种一时的冲动呢?我并没伤害她呀。”

    伯金摇摇头。

    “我觉得,她突然变成了一个悍妇。”

    “哦,”杰拉德说,“我宁可说是奥利诺科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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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英语中“悍妇”与“亚马逊河”是同一个词,亚马逊河是横贯南美的世界第一大河,奥利诺科河是南美另一大河。

    两个人都为这个不高明的玩笑感到好笑。杰拉德正在想戈珍说的那句话,她说她也可以最后打他一拳。可他没有对伯金讲这事。

    “你对她这样做很反感吗?”伯金问。

    “不反感,我才不在乎呢。”他沉默了一会又笑道,“不,我倒要看个究竟,就这些。打那以后她似乎感到点儿负疚。”

    “是吗?可你们从那晚以后没再见过面呢?”

    杰拉德的脸阴沉了下来。

    “是的,”他说,“我们曾——你可以想象自从出了事以后我们的境况。”

    “是啊,慢慢平静下来了吧?”

    “我不知道,这当然是一个打击。可我不相信母亲对此忧心忡忡,我真地不相信她会注意这事儿。可笑的是,她曾是个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的母亲,那时什么都不算数,她心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孩子。现在可好,她对孩子们一点都不理会,似乎他们都是些仆人。”

    “是吗?你为此感到很伤脑筋吧?”

    “这是个打击。可我对此感受并不很深,真的。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同。我们反正都得死去,死跟不死之间并没有多大区别。我几乎不怎么悲哀,这你知道的。这只能让我感到寒战,我对此说不太清。”

    “你认为你死不死都无所谓吗?”伯金问。

    杰拉德用一双蓝色的眼睛看着伯金,那蓝蓝的眼睛真象闪着蓝光的武器。他感到很尴尬,但又觉得无所谓。其实他很怕,非常怕。

    “嗨,”他说,“我才不想死呢,我为什么要死呢?不过我从不在乎。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并不紧迫,压根儿吸引不了我,这你知道的。”

    “我对此一点都不怕。”伯金说,“不,似乎真得谈不上什么死不死的,真奇怪,它并非与我无关,它只象一个普通的明天一样。”

    杰拉德凝视着伯金,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双方都心照不宣。

    杰拉德眯起眼睛漠然、肆无忌惮地看着伯金,然后目光停留在空中的某一点上,目光很锐利,但他什么也没看。

    “如果说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点,”他声音显得很古怪、难解、冷漠,“那是什么呢?”听他的话音,他似乎暴露了自己的想法。

    “是什么?”伯金重复道。接下来的沉默颇具讽刺意味。

    “内在的东西死了以后,还有一段很长的路程要走,然后我们才会消失。”伯金说。

    “是有一段很长的路,”杰拉德说,“可那是什么样的路呢?”他似乎要迫使另一个人说出什么来,他自以为比别人懂得多。

    “就是堕落的下坡路——神秘的宇宙堕落之路。纯粹的堕落之路是很长的,路上有许多阶段。我们死后还可以活很久,不断地退化。”

    杰拉德脸上挂着微笑听伯金说话,那情态表明他比伯金懂得多,似乎他的知识更直接、更是亲身体验的,而伯金的知识不过是经过观察得出的推论,尽管接近要害,但并没打中要害。但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果伯金能够触到他的秘密就随他去,他杰拉德是不会帮助他的。杰拉德要最终暴个冷门。

    “当然了,”他突然变了一种语调说。“我父亲对此感触最深,这会让他完蛋的。对他来说世界已崩溃了。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温妮——他说什么也要拯救她。他说非送她进学校不可,可她不听话,这样他就办不到了,当然,她太古怪了点儿。我们大家对生都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们毫无办法,可我们又无法生活得和谐起来。很奇怪,这是一个家族的衰败。”

    “不应该送她去学校嘛。”伯金说,此时他有了新主意。

    “不应该?为什么?”

    “她是个奇怪的孩子,她有她的特异之处,比你更特殊些。我认为,特殊的孩子就不应该往学校里送。往学校送的都是些稍逊色的、普通孩子,我就是这么看的。”

    “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如果她离开家跟其他孩子在一起会使她变得更正常些。”

    “可她不会跟那些人打成一片,你看着吧。你从没有真正与人为伍,对吗?而她则连装样儿都不会,更不会与人为伍。她高傲、孤独,天生来不合群儿。既然她爱独往独来,你干吗要让她合群儿呢?”

    “我并不想让她怎么样。我不过认为上学校对她有好处。”

    “上学对你有过好处吗?”

    杰拉德听到这话,眼睛眯了起来,样子很难看。学校对他来说曾是一大折磨。可他从未提出过疑问:一个人是否应该从头至尾忍受这种折磨。他似乎相信用驯服和折磨的手段可以达到教育的目的。

    “我曾恨过学校,可现在我可以看得出学校的必要性,”他说,“学校教育让我同别人处得和谐了点——的确,如果你跟别人处不好你就无法生存。”

    “那,”伯金说,“我可以说,如果你不跟别人彻底脱离关系你就无法生存。如果你想冲破这种关系,你就别想走进那个圈子。温妮有一种特殊的天性,对这些有特殊天性的人,你应该给其一个特殊的世界。”

    “是啊,可你那个特殊世界在哪儿呢?”

    “创造一个嘛。不是削足适履而是让世界适应你。事实上,两个特殊人物就构成一个世界。你和我,我们构成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你并不想要你妹夫们那样的世界,这正是你的特殊价值所在。你想变得循规蹈矩,变得平平常常吗?这是撒谎。你其实要自由,要出人头地,在一个自由的不凡的世界里出人头地。”

    杰拉德微妙地看着伯金。可他永远不会公开承认他的感受。在某一方面他比伯金懂得多,就是为了这一点,他才给予伯金以柔情的爱,似乎伯金年少,幼稚,还象个孩子,聪明得惊人但又天真得无可救药。

    “可是如果你觉得我是个畸型人你可就太庸俗了。”伯金一针见血地说。

    “畸型人!”杰拉德吃惊地叫道。随之他的脸色舒朗了,变得清纯,就象一朵花蕾绽开一般。“不,我从未把你当成畸型人。”他看着伯金,那目光令伯金难以理解。“我觉得,”杰拉德接着说,“你总让人捉摸不透,也许你自己就无法相信自己。反正我从来拿不准你的想法。你一转身就可以改变思想,似乎你没有头脑似的。”

    他一双锋利的目光直视伯金。伯金很是惊讶。他觉得他有世人都有的头脑。他目瞪口呆了。杰拉德看出伯金的眼睛是那么迷人,这年轻、率直的目光让他着迷得很,他不禁为自己以前不信任伯金感到深深的懊悔。他知道伯金可以没有他这个朋友,他会忘记他,没有什么痛苦地忘记他,杰拉德意识到这一点,但又难以置信:这年轻人何以如此象个动物一样超然,这般自然?这几乎有点虚伪,象谎言,是的,常有这回事,伯金谈起什么来都那么深奥、那么煞有介事。

    而此时伯金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儿。他突然发现自己面临着另一个问题——爱和两个男人之间永恒的联系问题。这当然是个必要的问题——他一生中心里都有这个问题——纯粹、完全地爱一个男人。当然他一直是爱杰拉德的,可他又不愿承认它。

    他躺在床上思忖着,杰拉德坐在旁边沉思着。两个人都各自想自己的心事。

    “你知道吗,古时候德国的骑士习惯宣誓结成血谊兄弟的。”他对杰拉德说,眼里闪动着幸福的光芒,这眼神是原先所没有的。

    “在胳膊上割一个小口子,伤口与伤口磨擦,相互交流血液?”杰拉德问。

    “是的,还要宣誓相互忠诚,一生中都是一个血统。咱们也该这么做。不过不用割伤口,这种做法太陈旧了。我们应该宣誓相爱,你和我,明明白白地,彻底地,永远地,永不违约。”

    他看着杰拉德,目光清澈,透着幸福之光。杰拉德俯视着他,深深受到他的吸引,他甚至不相信、厌恶伯金的吸引力。

    “咱们哪天也宣誓吧,好吗?”伯金请求道,“咱们宣誓站在同一立场上,相互忠诚——彻底地,完全相互奉献,永不再索回。

    伯金绞尽脑汁力图表达自己的思想,可杰拉德并不怎么听他的。他脸上挂着一种快意。他很得意,但他掩饰着,他退却了。

    “咱们哪天宣誓好吗?”伯金向杰拉德伸出手说。

    杰拉德触摸了一下伸过来的那只活生生的手,似乎害怕地缩了回去。

    “等我更好地理解了再宣誓不好吗?”他寻着借口说。

    伯金看着他,心中感到极大的失望,或许此时他蔑视杰拉德了。

    “可以,”他说,“以后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想法。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这不是什么感情冲动的胡说。这是超越人性的联合,可以自由选择。”

    他们都沉默了。伯金一直看着杰拉德。现在似乎看到的不是肉体的、有生命的杰拉德,那个杰拉德是司空见惯的,他很喜欢那个杰拉德,而是作为人的杰拉德,整个儿的人,似乎杰拉德的命运已经被宣判了,他受着命运的制约。杰拉德身上的这种宿命感总会在激情的接触之后压倒伯金,让伯金感到厌倦从而蔑视他、似乎杰拉德只有一种生存的形式,一种知识,一种行动,他命中注定是个只有一知半解的人,可他自己却觉得自己很完美。就是杰拉德的这种局限性让伯金厌倦,杰拉德抱残守缺,永远也不会真正快乐地飞离自我。他有点象偏执狂,自身有一种障碍物。

    一时间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伯金语调轻松起来,语气无所加重地说:“你不能为温妮弗莱德找一个好的家庭教师吗?找一个不平凡的人物做她的老师。”

    “赫麦妮。罗迪斯建议请戈珍来教她绘画和雕刻泥塑。温妮在泥塑方面聪明得惊人,这你知道的。赫麦妮说她是个艺术家。”杰拉德语调象往常一样快活,似乎刚才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可伯金的态度却处处让人想起刚才的事。

    “是吗!我还不知道呢。哦,那好,如果戈珍愿意教她,那可太好了,再没比这更好的了,温妮成为艺术家就好。戈珍就是个艺术家。每个真正的艺术家都能拯救别人。”

    “一般来说,她们总是处不好。”

    “或许是吧。可是,只有艺术家才能为别的艺术家创造一个适于生存的世界。如果你能为温妮弗莱德安排一个这样的世界,那就太好了。

    “你觉得戈珍不会来教她吗?”

    “我不知道。戈珍很有自己的见解。开价低了她是不会干的。如果她干,很快也会辞掉不干的。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会降尊来这儿执教,特别是来贝多弗当私人教师。可是还非得这样不可。温妮弗莱德禀性跟别人不同。如果你能让她变得自信,那可再好不过了。她永远也过不惯普通人的生活。让你过你也会觉得困难的,而她比你更有甚之,不知难多少倍。很难想象如果她寻找不到表达方式,寻找不到自我完善的途径她的生活将会怎样。你可以明白,命运将会把单纯的生活引向何方。你可以明白婚姻有多少可信的程度——看看你自己的母亲就知道了。”

    “你认为我母亲反常吗?”

    “不!我觉得她不过是需要更多的东西,或是需要与普通生活不同的东西。得不到这些,她就变得不正常了,或许是这样吧。”

    “可她养了一群不肖的儿女。”杰拉德阴郁地说。

    “跟我们其余的人一样,都是不肖的儿女。”伯金说,“最正常的人有着最见不得人的自我,个个儿如此。”

    “有时我觉得活着就是一种诅咒。”杰拉德突然用一种苍白的愤然口吻说。

    “对,”伯金说,“何尝不是这样!活着是一种诅咒,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只能是一种诅咒,常常诅咒得有滋有味儿的,真是这样。”

    “并不象你想象的那么有滋味儿。”杰拉德看看伯金,那表情显得他内心很贫困。

    他们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

    “我不明白她何以认为在小学教书与来家里教温妮有什么不同。”杰拉德说。

    “它们的不同就是公与私。今日唯一上等的事是公事,人们都愿意为公共事业效力,可是要做一个私人教师嘛——”

    “我不会愿意干的——”

    “对呀!戈珍很可能也这么想。”

    杰拉德思忖了片刻说:“不管怎么说,我父亲是不会让她感觉自己是私人教师的。父亲会感到惊奇,并会对她感恩戴德的。”

    “他应该这样。你们都应该这样。你以为你光有钱就可以雇佣戈珍。布朗温这样的女人吗?她同你们是平等的,或许比你们还优越。”

    “是吗?”

    “是的,如果你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我希望她别管你的事。”

    “无论如何,”杰拉德说,“如果她跟我平等,我希望她别当教师,一般来说,教师是不会与我平等的。”

    “我也是这么想,去他们的吧。可是,难道因为我教书我就是教师,我布道我就是牧师吗?”

    杰拉德笑了。在这方面他总感到不自在。他并不要求社会地位的优越,他也不以内在的个性优越自居,因为他从不把自己的价值尺度建立在纯粹的存在上。为此,他总对心照不宣的社会地位表示怀疑。现在伯金要他承认人与人之间内在的不同,可他并无承认之意。这样做是与他的名誉和原则相悖的。他站起身来要走。

    “我快把我的公务忘了。”他笑道。

    “我早该提醒你的。”伯金笑着调侃道。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杰拉德不自在地笑道。

    “是吗?”

    “是的,卢伯特。我们可不能都象你那样啊,否则我们就都陷入困境了。当我超越了这个世界时,我将蔑视一切商业。”

    “当然,我们现在并不是陷在困境中。”伯金嘲弄地说。

    “并不象你理解的那样。至少我们有足够的吃喝——”

    “并对此很满意。”伯金补了一句。

    杰拉德走近床边俯视着伯金。伯金仰躺着,脖颈全暴露了出来,零乱的头发搭在眉毛上,眉毛下,挂着嘲弄表情的脸上镶着一双透着沉静目光的眼睛。杰拉德尽管四肢健壮,浑身满是活力,却被另一个人迷惑住了,他还不想走。他无力迈开步伐。

    “就这样吧,”伯金说,“再见。”说着他从被子下伸出手,微笑着。

    “再见,”杰拉德紧紧握着朋友火热的手说,“我会再来,我会想念你的,我就在磨房那儿。”

    “过几天我就去那儿。”伯金说。

    两个人的目光又相遇了。杰拉德的目光本是鹰一般锐利,可现在却变得温暖,充满了爱——他并不会承认这一点。伯金还之以茫然的目光,可是那目光中的温暖似乎令杰拉德昏然睡去。

    “再见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

    伯金目送着黑衣人走出门去,那堂皇的头颅在视线中消失了以后,他就翻身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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