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王顺镇 本章:第二节

    独孤皇后感到双重失落,不仅失去了镇国之宝,也失去了杨坚的心。

    庶人杨勇终于回到了东宫里的“庶人村”,这实在可笑得很。当初,他作为太子,享誉太甚,深怕抢了父皇圣德,因此自损自贬,特建“庶人村”以自贱;如今他应谶一般果然成为庶人,而且又住进了“庶人村”,实在可笑之极!

    二弟杨广如今成了东宫的主人,他当太子之后,上了二道奏章。

    一是请求不要让东宫的文武官员向太子称臣,二是请求让幽禁内史省的“庶人勇”到东宫“庶人村”安身,便于常叙兄弟之情。二篇奏章,孝悌之情洋溢,父皇自然一一恩准。

    然而杨勇却大惑不解:

    那奏章明明是外儒内兵的故伎,父皇何以不察冀中的刀光剑影?

    其实此时的杨勇还是自述。他的挫折太多,输也太惨,“学费”交足了,自然是变聪明多了,以致闻弦歌即知雅意;而他的父皇,一生骗尽了天下人,自以为聪明绝顶,哪会担心鲁班门前有人抡大斧?胜利越多,大意也越甚!

    如今的杨勇才真正地处绝境,成了虎口下的一只羔羊,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终身监禁!更可虑的是:

    ——十三岁的俨儿已不能同他母亲过日子,风闻已经奏请也放在二弟的身边,这简直是把老鼠交给猫儿做枕头!还有裕儿、筠儿、嶷儿、恪儿、该儿、韶儿……处境又是如何?俨儿由于日前上表乞求随父宿卫而不得父皇恩准,风闻父皇当时颇为动情,但身边的杨素立即进谗,说什么毒蛇螫手壮士解腕,把咱比作毒蛇,把俨儿比作父皇的手腕断之,其用心又何其毒也。嘿!他杨素才是一条毒蛇!看来,把俨儿归给二弟管教,定然是杨素这帮豺狼的毒计……

    ——想当年,术士韦鼎、来和,都预言晋王“贵不可言”,应当太子,可当上了太子却又如何?册封的那一日,京都暴风雪,发屋拔树,压死了一千多人,伤者不计其数;同时山摇地动,众寺院的钟鼓不敲自鸣,百姓惊恐万状;更可怪的是。风闻净刹寺佛殿紧锁着的大门无故自开,佛像自己会出走户外……这一切,岂非证明韦鼎、来和的“预言”乃是一派胡言?传说父皇当年生于般若寺中,其时紫气充庭,人言是大吉大利之兆;今二弟册封为太子,净刹寺的铜佛自己会破门出户,又算是什么预兆?该是父皇醒悟的时候了,父皇对佛祖笃信不移,醒悟是一定的了!

    那一天,天摇地动之后,余震未消,杨勇尚软禁在内史省,其时,要员们都去参加新太子的册封仪式,其余勤杂人员鼠窜狐突自顾不暇,他趁机奔入书室,从柜中找出了《洪范五行传》,用激动得直打哆嗦的双手,翻开书中相应的记载。书云:

    “臣下盛,将动而为害。”

    接着,他又找出了汉京房的《易飞候》,这本秘笈又云:

    “地动以冬十一月者,其邑饥亡。”

    显然又是恶兆!

    他如梦如痴地想:

    ——天意如此明白,更需何时?只要对父王陈说清楚,过往对他罗织的许多罪状便可澄清,杨广、杨素等人阴险的面目也就昭然若揭!

    于是,他铺开了纸张,伏案疾书,尽管执笔的手颤抖不已,他还是勉强写下去,因为,他明白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若不乘机写出奏表,那往后将永远是暗无天日了

    册封仪式草草结束,内史侍郎薛道衡马上转回内史省,他看了杨勇的表章,同情溢于言表,慨然承诺,要代他递交给皇上;但薛道衡回家反复思忖,却将表章转给右仆射杨素,杨素则连夜送给新太子杨广。杨广、杨素当夜寻思对策,第二天由杨广上表,请求皇上让庶人杨勇回东宫“庶人村”安居,好让他兄弟俩常叙骨肉之情。杨坚略一犹豫,便即允准。这么一来,杨勇的命运就注定下来了。

    回到“庶人村”,已然是划地为牢。杨广的宫禁森严,远非他杨勇当年那般松垮散漫。他前脚刚刚踩上禁戒线,便被卫士们拦住。一切恳求都是白费,就连要求与杨广见面也不允许。他逡巡着,观窥着,终于发现“庶人村”是着着实实的天罗地网。

    一天,他像个梦游者在村中踯躅徘徊,后来靠在一棵离宫墙不远的梧桐树上。无聊至极,竟津津有味地观察树干上来来往往的蚂蚁。

    一只黑蚂蚁不知从何处拖来一只蚱蜢腿,缓缓地在树干上移动着。小蚂蚁几乎看不见,起初,杨勇只见一只蚱蜢腿在树干上游移,深以为怪,这才细细地观察,发现还有一只小蚂蚁在艰辛地拖它前行。蚱蜢腿大过蚂蚁数十倍,小蚂蚁竟然拖得动,而且是从地上往树上移动,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杨勇看着看着,感动极了。这蚂蚁实在堪称英雄,若比人间,实在比史万岁勇猛不知有多少,便是比当年的楚霸王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令人肃然起敬!那小蚂蚁拖了一段路,实在力不能支,蚱蜢腿即往下滑落,但小蚂蚁不知从何处来的神力,蚂蚁腿竟然紧紧地抓住光滑的树干,稳定了一阵,又继续往上拖行。继而,又来了两只黑蚂蚁,帮它抬蚱蜢腿,这样,上行就稳妥多了。之后,又来七八只黑蚂蚁前来帮忙,那蚱蜢宛如水上浮动,轻飘飘地向前运行。

    不知是巧遇,还是蚂蚁的嗅觉特灵,这时又来了一只大的红蚂蚁。红蚂蚁也加入了搬运行列,可它往另一个方向搬。红蚂蚁比黑蚂蚁大好几倍,黑蚂蚁虽多,却出现了僵持不动的局面。蚱蜢腿颤抖着一阵子,才往原来的方向继续移动。红蚂蚁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走了一程,遇到了另一只红蚂蚁,它们头顶着头,不知是说话还是打暗号,之后,两只红蚂蚁各自沿着原路返回,先前的那一只又孤身去抢夺那只庞大的蚱蜢腿。这回,它虽处劣势,连自身也同蚱蜢腿一起被黑蚂蚁拖走,却锲而不舍。不久,红蚂蚁成群结队而来,不下数十只,一拥而上抢走了蚱蜢腿,轻而易举地往另一方向运行。黑蚂蚁只好焦急地跟着蚱蜢腿转移,不过有两只松开了嘴,怏怏地离开。场上的胜负已判,但杨勇还是专注地看着,他也全身心地投入了。红蚂蚁拖走了蚱蜢腿,蚱蜢腿又带走了那群紧咬着腿绝不松口的黑蚂蚁,黑蚂蚁则牵动了杨勇的心,似乎他也变成了一支黑蚂蚁,感到自己也在出大力,全力以赴地同黑蚂蚁们一起在争夺蚱蜢腿,一起无可奈何地被对方倒曳着走,他感到全身确实在使劲,而且汗珠也冒出来了。

    便在绝望的时刻,救兵来了,数百只的黑蚂蚁来了,而且后面的援兵还源源不绝。那数百只的黑蚂蚁一拥而上,咬不着蚱蜢腿的干脆冲前去围攻红蚂蚁。红蚂蚁寡不敌众,只得溃散四逃。

    杨勇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并且觉得所有的黑蚂蚁也同他一起欢呼……

    天也黑了,杨勇只得离开回“庶人村”去。他边吃晚饭,边想蚂蚁的事,想得出神。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已经变成了黑蚂蚁,正与伙伴们欢呼争夺蚱蜢腿的重大胜利,冷不防红蚂蚁再次铺天盖地卷土重来,于是,一场酷烈无比的厮杀展开了,他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战斗,他是好样的,简直是所向无敌、勇往直前!可是,冷不妨飞来了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肩膀,血流如注。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感到肩上一阵阵剧痛。天又亮了,他没吃早饭,又赶到那棵梧桐树前,察看蚂蚁的战场,想弄清昨日那场蚁战的结局;然而,树干上既无黑蚂蚁出没,也无红蚂蚁存在,似乎那儿根本就没发生过战事,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杨勇感到惘然,又觉得一种模糊的空落。他傻傻地立着,如痴如醉,忽然心中一亮,几乎叫出声来。蚂蚁都知道爬树,我因何没想到“爬树”这一招?东宫的“庶人村”与皇宫的寝宫只隔一道宫墙和一座紫经阁,相去不过一百多步,如果待到更深人静,悄悄地爬上这棵梧桐树,朝西疾呼,父皇、母后定然听得见的。只要听见了,自然不会漠然置之。那时下旨召见,谁敢拦阻?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总算找到申冤诉枉的道路了。

    想到这里,他决意走上前,双手合抱那棵梧桐树,手脚并用,攀缘了好几尺,才松手滑回地面。行,能爬上去的。他略一思忖,便大步流星地回“庶人村”。白天上树太显眼,父皇也不一定在寝宫,还是把这最后的一次机会留到晚上吧。

    当晚,杨勇提前上床,熄灭了室中的灯火,耐心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鼓楼终于报道亥刻的来临。他悄悄地着衣下床,蹑手蹑足小心翼翼地打开柴扉,细听四周确无动静,这才急急地走向日间觑准的那棵梧桐树,脱下鞋子,然后抱住树身,手绕脚蹬,步步往上攀缘。

    蓦然,身后传来了一阵急骤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咒骂声:

    “臭娘儿,果然不出左庶子所料!”

    杨勇明白:这左庶子就是刚刚兼任的大理少卿杨约,他是天阉,因而比常人更为阴毒。显然是自己白天试攀时泄露了天机。

    他一急,运出了全身力气,终于攀到大树的分岔上。但就在此际,足踝被一只手紧紧地钳住。

    “父皇……!我好冤枉啊……我好冤枉……啊……!”

    他像衔在浪口的羔羊惨叫着,叫声撕裂了黑幕般的夜空。

    独孤伽罗才合眼,便又发现自己跪在阎罗殿下。东墀铁床烈焰熊熊,西墀油锅依然翻滚。她见此惨厉景象,不觉打了个寒噤。接着便听判官询问道:

    “独孤伽罗,杨坚受禅之际,杀尽宇文氏男子,这是谁的主意?”

    “虞庆则、高颎、杨素……”

    “还有谁?”

    “还有……我夫妇自然也同意……”

    “你们盗人之国,复又灭人之族,你可知罪?”

    “此事实然罪孽深重。为了赎罪,我大隋立国之后,诏今天下州县名山立寺三千七百九十二所,度僧尼二十三万,写经四十六藏……以此超渡先朝亡魂,当可补过。此外,诸王子均于京帅立寺,供养先朝命妇。如今,宣帝后来满月法净、宣帝后陈月仪华光、宣帝后元乐尚华胜,宣帝后尉迟繁炽华道等人,她们都安居京师寺中,衣食无缺,以此安置先朝家眷,岂无功德?”

    那判官听了直是冷笑,而后反问道:

    “独孤伽罗,我且问你:倘若有个大盗,他于谋财害命之后,为了心安理得,将盗来之财的百分之一用以建寺,为苦主超渡亡魂,如此作为可有功德?”

    独孤伽罗一愣,判官这一反驳好生厉害,她所堆砌的诸多善行竟于瞬间崩塌。气恼之下,突然狂性大发,竟是狂笑不止。

    待她笑止,判官问道:

    “有何可笑?”

    独孤伽罗满脸煞气:

    “我笑自家建寺实是多此一举。我平生杀人可谓多矣。”

    “那你认罪了?”判官道。

    “不!不仅无罪,而且有功!”独孤伽罗道。

    “胡说八道!”判官厉声驳斥。

    独孤伽罗却冷静应道:

    “以今世而言,我的话确是荒谬绝伦,但是万世之后呢?万世之后,天下势必人多为患,那时候世界一定如插满香烛的香炉。人若想跨一步定然要踩上别人的后跟,而大家都心慈手软,谁也不愿杀人。这么一来,世人若不饿死,也会挤死。可见,我预先杀人,乃是为万世之后立功立德,只是杀得太少,哈哈!太少了,嘻嘻!嘻嘻……”

    举座一时都傻了眼,不仅因为她笑得十分诡谲怪异,还因为她那匪夷所思的道理。沉默了半晌,那判官与阎王絮絮低语了一阵,才转身道:

    “独孤伽罗,只要阶下的冤魂无有异议,那么……”

    六十四个被她下令毒杀的宫女们不待话完,便哄然呼喊:

    “大王!我好冤枉啊!我好冤枉……”

    冤魂们从四面围上,七手八脚将她抬举半空,再次往那口沸腾的油锅掷去……

    此情、此景独孤后虽是夜夜经历,仍然是心胆皆裂,她一惊醒来,耳际仍有喊冤之声。室中灯火如豆,杨坚已然披衣坐于床头,她惨痛地呻吟了一声,继而瞪视杨坚那惊异非常的脸。杨坚问:

    “你听见了吧?”

    “你也听见了?”

    独孤伽罗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人同时听到,那梦景便非梦景了!这时,她分明见到杨坚郑重地点了点头,竟然吓得魂不附体,紧紧地抱着夫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同时,恐怖万分地回想那冥府受审的细节。过去的梦境虽有冤魂纠缠之事,但大多紊乱而纷杂,今晚则有条不紊,绝非一般野梦可比,这太可怕了!她寻思了一阵,极想将梦境告诉夫君,但理智不许,因为一旦说明了,就等于向夫君供出自己暗害数十名宫女的全部事实,皇上若是动了雷霆之怒,后悔就来不及了。

    杨坚一面呵护着皇后,一面则反复想着刚才那凄苦的喊冤声。不肖子杨勇令他大失所望,但废为庶人后仍给五品的俸禄,难舍的是父子之情,今晚听他喊冤,不能不动心,莫非杨勇真的有什么冤屈?不然,册立老二杨广为太子的那一日,何以会天翻地覆?此事天亮后得过问一下,昨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日上东窗,时值辰牌,司寝的宫人进来禀告,太子杨广以及越公杨素已在外面恭候多时。皇后重入梦乡,他低唤两声,她却睡得很沉,最后只好捏着她的手臂将她摇醒。

    她睁开眼,呆涩地望着夫君,神情恐怖,直到弄清捏她手臂的是杨坚而非梦中的冤魂,这才松了一口气。尽管她疲乏困顿至极,但还是勉强起身。她怕呆在床上,只要醒着,她就是人间尊贵无比的皇后;一旦睡下去,便将是坠入无边苦海的罪犯。躺在床上是容易睡着的。

    杨坚、独孤伽罗来到了寝宫外室。

    杨广、杨素极其虔诚地请了早安。杨广特别对母后的健康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和忧虑,对宫中的太医颇不以为然,并说已派人出京寻觅遁世神医。

    “此事可有眉目?”杨坚插话。

    “已有眉目。”杨广答道。

    “那是什么人?”

    “说来此人和咱家还有一段缘分。不知母后可曾听过?据说外祖在先朝任洛州总管时曾见过此人,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外祖便说他是神童,是罕见的大器,大到连朝廷都不好随便使用他!此人姓孙名思邈,京兆华原人,幼通百家之方,尤善老庄之学,专攻医道,有起死回生之术,如今隐居在太白山。”

    “那快去请来就是。”

    “儿臣已派人去了,不日便可来京。”

    杨坚沉吟了半晌,终于切入正题:

    “庶人勇近来如何?昨夜怎么啦?”

    “儿臣正要面奏此事。”

    杨广望了父母一眼,见其关注之切不免心中一惊,定了定神,才接着说:

    “大哥他回到庶人村闭门思过,渐渐明白过去的不是,儿臣实在替他高兴……可是,不知何故,他近日忽然神志昏乱,精神失常。儿臣不敢怠慢,立即请来术士推究。术士说,此乃元妃的冤魂来索命,难以排解。昨夜他不敢呆在室中,自云被冤鬼追逐,最后还爬到梧桐树上呼救……”

    “他说过什么?”杨坚插话。

    “他只是一味求饶,还喊冤叫屈,说元妃并非他亲手加害,是手下人干的……”

    “原来如此!”杨坚自以为解开了疑团,还特地转身向皇后解释:“他昨晚就是为了此事叫冤的!”

    独孤后“哦”了一声,连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了表示赞成还是敷衍。她心中想法是很特别的。她疑心昨晚杨坚已窥破她的梦境,猜到冤魂索命的情形,怀疑她谋杀了无数宫女。显然,所谓无妃阴魂向杨勇讨命的对话是他父子事前串通好的,为的是套出梦中的情形。她决定不再开口,以免上当。

    “儿臣尚有一事好生为难……”这时杨广又谨慎言道。

    “何事?”

    “大哥他犯了罪,本来囚禁在内史省,可他毕竟是父王的亲儿子,是儿臣的亲哥哥,内史省的人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真是左右为难!儿臣体会骨肉之情,也体会内史省的难处,请旨将大哥引入东宫,原以为是两全其美;不料,大哥他好日子没过上几日,便时交厄运,命逢穷途,竟为冤鬼所缠。蹈则不顾水火,攀则无视危险,万一有失,实在于心不安,虽然父王不予怪罪,朝野将谓儿臣为何物?如不严加约束,恐后悔无及矣!”

    “那就管束严一点!”

    “诚恐一旦严加约束,朝野难免蜚短流长,儿臣虽百口也是难辩……”

    “此事有朕作主,你无需过虑!”

    说到这里,杨坚望了望一声不吭的杨素,心想:

    ——你再厉害,也未必斗得过我的老二,看来册立广儿为太子这一着走对了!

    杨广、杨素离开之后,杨坚准备将凝阴殿兵书秘笈失窃的事,详告皇后独孤伽罗,可就在这时,司膳宫人进上了早餐,又来了红叶。

    红叶是红得发紫的女官,皇上皇后同时招呼她一起进膳。

    独孤伽罗的眼光逗留在一盘炸黄河鲤鱼上面,这可是她一向爱吃的菜,但此刻她马上想起梦境中被抛入油锅中的情形,心中大为骇然:

    ——报应!报应!莫非由于我一向爱吃生烹鲤鱼,才夜夜经受油锅活炸之苦!

    她紧皱双眉,对宫人训道:

    “这道菜撤下,今后也不耍再做了!”

    待司膳宫人惊慌退出之后,杨坚夹起了一口莱,开始说起了兵书秘笈失窃的事。他从蜀王杨秀弹劾晋王杨广说起,继而细说凝阴殿里诸王遭遇的怪事,最后又说搜遍三亲王府不见兵书踪迹的疑案。

    独孤伽罗听了大为骇异,说道:

    “如此大事,皇上因何今日才说?失窃的是镇国之宝啊!皇上你难道忘了?我们的江山是怎么来的?”

    她突然感到双重的失落,不仅失去了镇国之宝,也失去了杨坚的心。

    杨坚似乎觉察到皇后反应异常,沉吟一会又补充道:

    “这些日子你病得不轻,不好让你心烦,延至今日才不得不告诉你。国宝失窃,事关重大,你心思比较活,说不定旁人都想不来,你眉头一皱就破解这一大案。”

    独孤伽罗听了这话受用多了,心也宽,思路果然也活了,当即问道:

    “你说,这兵书如今是否在孩子们手中?”

    “难以断定……”杨坚摇摇头。

    “可以断定:它不在我们孩子手里!”独孤伽罗一顿,接着说:“若在阿秀手中,他决不会上章弹劾广儿。”

    “事后我又听说,阿谅也暗中支持弹劾。”

    “那就证明它也不在谅儿手里。”

    “而广儿当晚又一起同我谈论长治久安的国策……”

    “如此,广儿也可排除了!可以肯定:兵书失窃在前,并且已落他人之手,此事实在非同小可!皇上,如不火速追索,后果不堪设想!”

    “哼!一旦查出,非诛九族不可!只是……”

    “宇文恺嫌疑最大,但出手盗窃的可能性又最小……”她稍微一顿,又望了红叶一眼,才沉吟道:“既然兵书失窃在前,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将兵书藏回殿中时被人识破了机关……对了!当时我在按下机钮时,便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我急忙口头搜索了一遍,却什么也不见;我依次再按机钮,又觉得有人偷看,回身搜索仍然一无所有。直到我把书藏好,出了凝阴殿,忽觉得背后有一道影子飞出宫墙。”

    “你有没有回殿查看一下?”

    “我回殿查了,书在匣中,并无遗失……”

    “那可能由于多疑才看走眼了,凡人哪能飞越那么高的宫墙?”

    “我当时也这么想,可明明有一道影子越过宫墙,而且是女子的身影。”

    “女子,那就更不可能了!”

    “那身影实在疾如闪电,事后我虽一直感到怪异却不便对你说,因为那事凡人是办不到的,除非是白日见了鬼!”

    “你最后一次藏书是哪一年?什么时候?”

    “那是……尉迟氏死后不久……”

    独孤伽罗说到这里,见杨坚神情有变,把剩下的话吞回去了。

    杨坚听她提起尉迟氏,胸口如挨了重重的一锤,喘息粗重,却再也一言不发了。

    红叶听杨坚夫妇一来一往的对话,心里紧张得实在透不过气来,她虽没有盗窃镇国之宝,但与那本秘笈实有莫大的关系,直到皇帝杨坚上朝去后,她才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这一夜,红叶久久不能入睡,围绕着秘笈失窃事件,往事一页一页在她心中重新翻开。

    那是尉迟明月死后不久的一个深夜,她醒转过来,正欲翻身,发觉身边竟还睡了一个人。她第一个念头是:

    ——皇帝杨坚。

    杨坚已经“驾幸”三次了,不过,这次为何事前没先打招呼,竟然深夜入房,而且房门已经拴紧,又怎能潜入?这就奇了!她伸手往那人脸上摸去,没有胡子,再往下摸,是和衣而卧,正想往下再摸,手腕便被一只坚如铁钳的手捏住了。力气好大,显然是个汉子。

    “你好大胆子,这是什么所在,找死吗?”

    “你大声一喊,我就扭断你的脖子!”那人的声音很小,但极严厉。

    “你到底是谁?”

    “闭嘴!听我问:你为何要参与谋杀尉迟明月?”

    “这是皇后的主意,张权执行,此事与我无干,我事前还向皇上告急。”

    “你得到消息以后,故意在御苑拖延了很久,而后才装模作样去向杨坚告急,你以为这一切都没人知道?”

    “你要替尉迟明月报仇?要杀我?”

    “我杀你不费吹灰之力,可又有点舍不得,你实在长得很美……羞花闭月……”

    红叶听他口气软了下来,便乘机诉说自己的苦衷:皇帝不能得罪,皇后也不能得罪。

    她两面讨好,不过图个将来,希望将来有个幸福的归宿。

    那人训斥道:

    “你好糊涂!你是三个男人共有过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便是有金山银山,也不会幸福的!便是当了皇后也不会幸福的!”

    他讲得头头是道,尤其难忘的是,他说:

    “你每一步无不在糟蹋自己的幸福!今后谁还会真心实意对你好?你以粉碎自身最宝贵的东西去换取幸福,那是爬到树上去捕鱼。”

    红叶一向自视甚高,但听了这一席话,却大为震动,她被震傻了。

    那人最后又说道:

    “我不杀你,是为了让你多做好事。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不做好事太可惜了!倘若你胆敢再作坏事,我随时随地都可取你性命。不过,我相信你不会那么傻!”

    说到这里,他在她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便离开了房间。

    红叶立即追出门去,放眼四顾,哪有人在?但见夜色苍茫而已。

    三天后,她驾着宫车到仁寿宫视事。轻车快马,不觉路上打起瞌睡来了。

    忽然,耳边有人低语道:

    “咱们又见面了!”

    红叶一觉醒来,身旁竟然端坐着一位粉面俊丽的郎君。

    “你……”

    “忘啦?咱们还同床过呢!”他带着嘲笑的口吻笑嘻嘻地望着她。

    红叶好生奇怪:宫车奔走如飞,前后还有卫士护卫,他如何上车?卫士和车夫均无发觉,并且连自己也没察觉,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上车来了!

    “你到底是人是鬼?”红叶惊骇地问道。

    “人。”

    “什么人?”

    “你再聪明也猜不来。”

    “我要你自己告诉我。”

    “将来,或许。”

    两人沉默了许久,那人才切入正题:

    “请你替我办一件事:这里有只宝盒,内装镇国之宝,请你转交给莲花公主。不是当面交,要放在她常去的地方,让她自个儿去拣,但千万不能让旁人拣去。此事不得告诉任何人。你能办到吗?”

    红叶慎重地点点头。那人把宝盒交给红叶,趁势又吻了她的粉腮。

    红叶一愣,感到一阵酥软,那人已飞身穿过车窗逸去。

    待她卷帘张望,但见远处林边白衣一闪,什么也不见了。她这才想起,原来穿的是白衣!

    她来到仁寿宫,第一件事便是关起门来,打开宝盒看个究竟,原来里头是一本兵书,中有十八条秘计。她对兵书本就偏爱,岂有不看之理?再说粉面郎君也没说过不能看。她一口气通读了一遍,实在觉得其中微妙无穷,于是,又情不自禁地把每条秘计的名目暗诵下来。

    第二天,她通过精心的安排,终于顺利地让宝盒安稳地落在莲花公主手中。待她回到房中,发现瓶中插着一朵腆然含笑的红杜鹃。

    自此以后,不管她在仁寿宫,还是皇宫里,只要干了一件好事,便发现花瓶里插上了一朵山花。她开始想念粉面郎君,在想念中干好事,在干好事中想念他。可是从此再也不见其人,见花不见人。她不禁要嫉妒莲花公主了,粉面郎君为何要对她那么好,把镇国之宝都赠送给她?

    有一回,她写了一张字条:

    “莲花公主是你何人?”

    将它压在花瓶下,然后再去干好事。回来时,瓶下依然插上一枝新鲜的山花,瓶下换上一张新字条:

    “素不相识。”

    看了这四个字,红叶实在开心极了。

    回忆这些事,红叶越发精神兴奋,一点睡意都没有了。蓦然,她想起白天皇后与皇帝对话时的一幕:独孤伽罗说宇文恺盗窃的事可能最小,而后竟把眼光逗留在我红叶脸上,接着便说她藏书后发觉有个女子的身影飞过宫墙,会不会猜疑到我红叶身上来了?此事得好好想一想,麻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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