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张士诚炫威试衮冕 小帘秀拂袖救危难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孙昌宇 本章:十八 张士诚炫威试衮冕 小帘秀拂袖救危难

    面对这一场拚死搏杀,宋碧云、王擎天腔血沸沸直涌。两人正欲上前助战,忽见战圈中败下一个人来,不觉失惊,仔细看去,只见跳出圈子的却是张士诚。

    原来,张士诚自幼习武,一柄点钢盐钯深得异人传授,凭着两臂千斤膂力,单斗董大鹏、余廷心二人,兀自占着上风。战了五十余合,董、余二将看看抵敌不住,谁知就在此时,淮安城头上陡响号炮,张士诚略一分神,董大鹏、余廷心便缓过气来。况且生死相搏之际,哪里容得毫发疏忽,此时正斗到涧深处,那董大鹏趁着张士诚手中点钢钯慢了半拍,腾出左手,探进腰间锦囊,腕臂轻抖,霎时一溜寒星电射而出,待到张士诚要闪避之时,哪里还来得及,肩窝里早中了一羽“流萤箭”,立时便败下阵来。

    王擎天大吼一声:“狗官休要暗箭伤人!”挥棍便要杀入战圈。宋碧云喝声“慢”,指着远处城墙说道:“王大哥你瞧,元兵大队人马到了!”王擎天抬眼一看,果果不然,只见黑魆魆的淮安城头雉堞上,密林般涌上大队元兵,旄旌刁斗、长刀大戟,在星月之下闪着寒光,看那阵势,约摸有数千之众。

    此时,那淮安知府李齐早在马上嚷了起来,“张士诚,你敢在堂堂淮安城内绑缚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快快放了本官,放你们一条生路!”

    张士诚身中箭伤,心里早已焦躁,再加元兵合围,浑身不觉发毛,听了李齐这一嚷,哪里按捺得住,一路疾奔至李齐马前,冷古丁掣出点钢钯来,只一搠,便将那狗官当胸搠了几个透明窟窿,一头倒下马来。

    张士诚一脚将李齐尸身踹开,纵身上马,叱一声:“施相公已然到手,淮安城没甚溜头,弟兄们,撤回老营!”说毕,一马当先,率着那一众盐贩打扮的壮汉杀开一条血路,奔出城门,立时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董大鹏、余廷心二人气急败坏,连声大叫:“休要放走那盐贩子!休要放走那施耐庵!”也顾不得王擎天、宋碧云等人,顺着张士诚奔去的方向直追下来。这淮安城外不数里便是一派河网之地,沼泽遍布,沟渠纵横,碱滩处处,芦苇丛生,加之稻田正值泡田下秧季节,连那土路田塍之上也是步步泥泞,张士诚那一伙豪客久处水乡,长年在这水网之中摸爬滚打,那脚下何等溜滑?休说这些在大漠上弯弓驰马的蒙古铁骑,便是上等捕快也莫想追他得上。追着追着,那一众盐城大营的好汉早失了踪影。

    此刻,只剩下王擎天、宋碧云率着一干红巾军将士隐在东城门的一派密林之中,整饬部伍,束装待发。宋碧云遥望着施耐庵一行消失的方向,心中暗忖:施相公本来是北上齐鲁之地,去寻找那一桩关于绿林抗元大业的秘密,此番被那张士诚“抢”去,往后还不知会添多少麻烦!

    她正自暗暗思忖,蓦地眼睛一亮,紧接着身后隐隐响起一阵哔哔啪啪的声音,宋碧云回头看去:淮安城内一柱火光直冲天宇,那地方约摸是适才经历了一番恶斗的耸碧院。浓烟烈火映红了巍峨的城楼雉堞,舔着低垂的彤云,衬着密密麻麻排列在城墙上的那些旄旌刁斗、大戟长刀,显得分外狰狞。宋碧云又记起了那个耸碧院,记起了园内那些重檐画廊、楼台亭榭,心中不觉慨叹:纷纭乱世,玉石俱焚,今日名园毁弃,明日只怕这偌大个淮安城也将瓦砾遍地了。

    距离高邮县治约摸七八十里地面,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集镇,名曰牛栏岗。其实此地乃是遍地的泽国水乡,哪里有什么丘岗岭坡?所谓的“牛栏岗”,只不过是一道似堤非堤的土丘,休看它高不过二寻,长不足半里,那蜿蜿蜒蜒、蓊郁葱茏的形态却煞是古怪,乡人不饰华丽,只瞧那模样儿象是一道弯弯曲曲的牛栏,随口便唤做个“牛栏岗”,也不知传了几世几代。约摸半年之前,吓天大将军张士诚率军围攻泰州、高邮,战败兵部侍郎也先,阵斩元军骁将朵尔只斤,获了个盐城起事以来最大的胜仗。这黑矮汉子一肚子高兴,便在牛栏岗下大摆庆功宴席,酒酣耳热之际,忽然有一个应邀赴席的当地塾师一抹油嘴站了起来,也尔知是确曾详研过《方舆志》,抑或是信口开河,竟指点着那道土堤讲出一番话来。道是这牛栏岗来历不凡:当年汉高祖沛县揭竿起事,芒砀山剑斩白蛇,谁知后来出师不利,屡遭挫折,先败于淮、泗,后困于荥阳,连妻子吕雉、岳丈老头也被敌人捕去。有一日留侯张良夤夜求见,为刘邦解析休咎,卜箸才下,张良便查出了情由。原来当年斩了的那条白蛇乃是上天遣下的信使,斩蛇起兵,上应天意,不过此蛇乃上界翼火蛇星君的化身,归天之后,留在凡间的遗蜕暴露荒野,星君在天上魂灵不安,玉皇大帝龙心不悦,便给刘邦吃了不少苦头,倘再不葬好白蛇尸骨,帝业将永远难成。那刘邦一听,忙不迭派出大队人马,在芒砀山搜寻了三大三夜,到底找齐了那条白蛇的尸骨,汉王刘邦浑身缟素,顶礼燃香,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大醮,将白蛇遗蜕埋葬在高邮湖边。从此,刘邦的大业如日中天,节节兴盛,终于享有二百余年的太平天下。那白蛇的坟墓不在别处,便是这道“牛栏岗”。

    张士诚一介匹夫,出身草莽,休道他区区盐贩,当时便是那些才高八斗的饱学之士,又有几个不信奉这天地鬼神?此人趁着世道大乱,敢于冒火族之险揭竿造反,开初大半是熬不住元廷的贪残苛暴,后来兵马一多、占地一广,那皇帝梦便时时在脑子里晃悠起来。此番新胜之余,醉上心头,听了这段古话,立时高兴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以为神差鬼使,可可儿让他驻军牛栏岗,他这个“吓天大将军”看来要成第二个汉高祖。于是学着那刘邦,幢幡宝盖,香花灯烛,在牛栏岗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极热闹的法事,祭祀白蛇星君,祷告过往神灵,庇佑他推翻元朝,扫灭群雄,早登皇帝宝座。只是这张士诚比那刘邦少了些许才气,吟不出“大风起兮云飞扬”之类的豪语,让那仪式煞了不少风景。

    从此,张士诚索性便把老营从盐城移到了这牛栏岗。

    上万兵马家眷安营扎寨,已然是熙熙攘攘。这张士诚又有桩好处,便是只杀贪官,不扰乡民,盐贩生涯又叫他养成个喜欢热闹红火的脾气。牛栏岗地处高邮湖东,为大运河东西、淮水南北两岸的鱼米盐茶聚散之地,义军鼓励贸易、招纳商贾,不数月,牛栏岗一派荒野之上,竟然崛起偌大个市镇。

    这一日,牛栏岗下忽地变得寂静,那平素日闹哄哄的鱼贩、米贩、茶贩、盐贩们一律收了摊子,酒招飘摇、算盘滴嗒的茶楼店肆也齐齐上了门板。只有镇东头那关帝庙前的漫坡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群。庙前新搭的戏台上灯烛荧煌,戏台口列着旗门、金鼓、棨戟、大纛,两厢排着衣甲鲜明的兵士,一个个注目鸮立,中间留着窄窄一条甬道。那景象说不尽的威武。

    约摸午牌时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响过,戏场上立时金鼓齐鸣、号炮轰响。只见一行人在一杆红罗伞盖的导引下直奔戏台,当先一位正是那吓天大将军张士诚。他此番打扮迥然不同,头戴冲天紫金兜鍪,身着团龙嵌丝缎袍,腰间斜挂着一围镂着云霉纹的白玉带,足登薄底皂靴,宽袍大袖,满身金紫,比起当日夜闯淮安府那副邋遢模样,简直换了一番气象。紧跟在张士诚两旁的是两个黑矮汉子,除了身上装束不同外,那身姿形貌与张士诚一模一样。左边一人身着淡紫锦袍,膝下隐隐露出黄金锁子甲,头戴黄铜铠,手抚青虹剑,一派英武气象。右边一人头戴英雄巾,身着湖色锦袍,峨冠博带,羽扇纶巾,若非生就一副黑脸膛,便酷似当年诸葛亮。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士诚的左辅右弼、同胞兄弟士德、士信。

    提起张士诚这两个兄弟的大名,绿林之中真真是如雷贯耳。二弟张士德自幼在运河里弄潮扳桨,练得一身好筋骨,十四岁上便与人赌赛,单手拽翻一头水牛,两臂抡动,力逾千斤,后经名师指点,使一根铁桨,百十条好汉近他不得,斩将搴旗,冲锋陷阵,是张士诚手下第一员上将。三弟士信从小不喜那盐腥气,偏偏喜欢读书攻史,加之生性聪颖,休说那四书五经、八索九丘,便是什么《孙子兵法》、《六甲全书》也背得滚瓜烂熟。此人生平酷嗜行兵布阵,尤其渴慕诸葛武侯的为人,连装束打扮也处处学那孔明先生的样儿。张士诚起兵之后,多亏这位三弟精心策划、运筹帷幄,脱了不少险境,打了许多胜仗,攻州陷府,干里捷报,一半是张士信的功劳。此时三兄弟并辔联骑,威风凛凛,令人肃然起敬。

    接着张氏三雄走上戏台的,一个是银盔银甲的大将索元亨,另一个是闲适潇洒的施耐庵。他们身后,还有一男一女,男的是卸任同知顾遐举,女的便是那从淮安城掳来的丽春馆粉墨班头小帘秀。

    这一行人走上台来,满坡的人立时鸦雀无声,只有高邮湖那边刮来的湖风吹得牛栏岗上的草枝树叶簌簌乱响。台下的这万余人众,大半是张士诚的士卒与随军家眷,对自己的首领自然是十分崇敬,便是镇上的百姓,数月来得了张士诚不少好处,比如打了胜仗,满镇男妇老幼都可到戏场上赴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攻下了州府,劫了富户,家家都可按秤分金。乱世之中能有这块乐土栖身,谁不把这吓天大将军敬若神明?

    台上诸人依序就座之后,张士诚便走到台前,捺一捺头上冲天冠,拍一拍腰间白玉带,朗声说道:“众位义军弟兄,列位乡亲父老兄弟姊妹,你们瞧瞧,俺张士诚今日这打扮象个做皇帝的样儿么?”

    话音未落,台下便滚雷船吼道:“好象!好象!”

    谁知这张士诚听了,把个头颅摇得拨浪鼓儿也似,长长地叹了口气,叫道:“你们吃了俺的酒肉,分了俺的金银,自然要奉承俺。不过,你们道是好象,俺自己却觉得差了一味!”

    说完,他摘下头上冲天冠,伸出两个指头仿佛敲木鱼般地“梆梆”敲着,续道:“俺张士诚心里明白,要打天下,还缺点儿火候。想那古往今来的帝王,谋士如雨,猛将如云,汉光武有云台十八将,宋太祖有汴梁十六杰,俺有啥?就凭三个联脐带的兄弟,做他娘的鸟皇帝?打他娘的鸟江山?敌不过元朝百万蒙古铁骑,敌不过徐寿辉的中原五虎,也敌不过刘福通的徐、宿子弟兵,只好在这牛栏岗下摆一条贩盐街罢了!”

    这一番话,尽管令人丧气,但却是坦荡实在,满坡人众中立时响起叹息之声。张士诚嗽了嗽喉咙,又发出话来:“不过,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人作刀俎,俺作鱼肉,可不是俺张士诚的脾性。俺今日干了件大事,请来了一位尊神,俺吓天大将军的云台十八将、汴梁十六杰,还有俺那皇帝梦儿,通统都出落在他的身上!”

    说毕,他转过身去,挥挥手,叫道:“奏乐,请施相公出台!”

    台下应声,“哇哩哇啦”地奏起乐来。只见施耐庵袍袖轻拂,步履洒脱,朝着张士诚深深一揖,大步走到台口,又朝着满坡人众唱了个肥喏,朗声说道:“众位义军英雄,久闻张大王部伍精悍,与民更始,今日晚生亲睹威仪,真真是名不虚传,令人感奋!不过,适才张大王所云未免言过其实了!”

    张士诚一听,忍不住一把攥住施耐庵的袍襟,将他拽到台边,叫了起来:“大伙儿休听这穷酸胡诌,俺来告诉你们:这位施相公心怀一桩旷世无匹的武林大秘,乃是当年梁山泊义军首领宋江手下一百单八将英雄后代的下落!这一百单八条猛虎一旦归俺所有,岂只俺张士诚一人坐天下,你们个个都可封侯拜将!”

    台下立时响起海潮般的吼声:“好啊,好啊!”

    张士诚照着台下的场面,得意地一捺颌须,对施耐庵笑道:“施相公,不须看在俺张士诚份上,只要看在台下这些义军与百姓的份上,你也该将那桩秘密对俺讲了吧!”

    施耐庵微微一笑,扬了扬手,张士诚心中一动,忙对台下嚷道:“休要吵了,施相公有话要说!”

    台下稍稍寂静,张士诚走过来,附耳惴惴地说道:“施相公,这桩大秘先不须在此处张扬!”

    施耐庵点点头,走上一步,对台下众人说道:“张大王盛情难却,众位义军英雄如此重义,晚生只好在此把那打天下、做皇帝的秘诀说一说了。”

    一句话不打紧,倒教台上众人吃了一惊,那张士信脑瓜儿灵活,抢先一步奔过来,对施耐庵道:“哎哟哟,施相公,想不到你果然豪爽,这桩大秘一旦示知敝兄弟,你便是开国元勋!不过,如此泼天大的秘密,怎能在光天化日、众口藉藉之下宣泄!施相公三思!”

    施耐庵笑道:“三将军休要操心,既然是秘密,只怕不是寻常人听得懂的,何况台下都是你们心腹弟兄,那又何必防范呢!”

    张士诚按捺不住,一步跳了过来,低声喝道:“施相公,你讲不得!”

    施耐庵故作惊诧:“这又奇了。大王涉险犯难,又在此大会部众,原是要晚生讲出那桩秘密,此时如何又来拦挡?”

    张士诚讪讪笑道:“哎呀!你这酸秀才!俺今日摆出这阵势,是想教你瞧瞧俺张士诚的气候,逗你讲出那桩大秘,又不是要你当众布道讲经!”

    施耐庵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面对上万血性弟兄,晚生不敢食言而肥!”

    张士诚直气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忍不住按剑喝道:“你果真要讲?”

    施耐庵道:“果真要讲!”

    张士诚厉声吼道:“泄了大秘密,俺剑下不饶!”

    施耐庵道:“那也是无法可想之事!”

    张士诚哪里按捺得住,吼一声:“与其让这大秘与你这穷酸一齐从世上消失,也不让它泄露,看剑!”说毕,举剑便剁。那张士信在一旁察言观色,心里头早瞧科了几分,眼见乃兄真要杀人,连忙夺下剑来,说道:“既然施相公如此重然诺,那就让他讲了吧!”说着,对张士诚使了个眼色。

    没等张士诚回过味儿来,施耐庵早走到台口,轻理青巾,漫挽衣袖,一时并不开口,张士诚和台上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正在众人屏息静听之际,施耐庵忽然呢呢喃喃地吟出一篇八股文来,只听他一字一板地诵道:

    “盗亦道,道非盗。盗得道则道,道无道则盗,天生道盗并存,莫道盗中无道。陈涉与吴广,绿林与赤眉,张角与黄巢;遍地红巾,满目弓刀,都付与沉沙折戟,荒烟蔓草。自古英雄举义旗,有几人善终善了?多少豪俊出草莽,有几人替天行道?赤忱在心,捣黄龙路非遥。收拾金瓯处,妖氛顿消。”

    这罗罗嗦嗦的一番吟诵,令在场军民人等听来味同嚼蜡。不过,台上台下倒是宁静得很,愈是难懂费解的话语,便愈觉着深奥与玄妙,世人都有同样的脾性。此时戏台上下的众人,不是寻常的贩夫村妇,便是舞枪弄棒的莽汉,又有几人听得懂施耐庵这一番“盗亦道”、“道非盗”之类含义深邃的字句,霎时间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耳旁兀自响着那捣杵般的“盗道、道盗”之声,半晌做声不得。

    张士诚提心吊胆,暴睁环眼,竖起两只耳朵倾听施耐庵吐出的一字一句,深怕他囫囵将那桩大秘合盘托出。乃弟张士德则是浓眉倒竖,一只手紧紧地攥在剑柄之上,几几乎握出汗来,只待施耐庵一旦说得走嘴,便一剑将他剁为两段。只有那老三“小诸葛”张士信胸中有数,他早料道乃兄今日这圈套做得拙劣。试想这书生胸中藏着的那桩泼天大秘,多少英雄豪杰、巨奸大猾,燃香顶礼,斧钺加身,使尽浑身解数都没从他口中挖出半个字儿来。眼下人多嘴杂,就凭你吓天大将军摆出这万民拥戴的架势,人家就会吐露机彀?天下只怕没有如此荒唐之事。及至施耐庵“盗道”之语一出口,张士信先是舒了口大气:着!俺小诸葛料事如神!接着听下来,不觉皱眉蹙额、耸然动容,他渐渐听出那首奇怪无比的俚曲之中,竟自包含着无限玄机!不由得拈须晃脑、彳亍蹀躞,和着那跌宕有致的宫商角徵羽,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琢磨起来。

    这小诸葛尚未品出味儿,人丛中早恼了一条大虫,只见张士德青虹剑已然出鞘,一蹦蹦到施耐庵跟前,瞠目斥道:“你这穷不死的三家村学究!什么‘到到到到’地胡诌了半日,敢情是欺负俺弟兄们少吃了几碗墨汁!藏着那桩大秘不说,却当着俺弟兄父老们掉书袋,真真不想活了!”说毕,挥剑便要剁下。

    施耐庵摆一摆手说道:“二将军稍安勿躁!你想拿这七尺之躯试试剑刃,那也无妨。不过,晚生有一个极简单的题目,二将军倘若答得出,晚生甘愿受死。”

    张士德闷声说道:“就你这穷酸鸟事儿多!答就答,俺没的怕你不成。行过,倘若出个怪题目难俺,可休怪俺剑下无情!”

    施耐庵笑道:“不怪,不怪,请问二将军,晚生适才吟的那首散曲,一共有几个字?”

    张士德一听,不觉张口结舌,半晌无言。这题目说它怪,其实三岁孩子也能答出。说它简单却又不然,尽管只是数几个数字,可听不懂那意思便背不下那词儿,背不下词儿便记不下字数。这一来,倒叫张士德抓耳挠腮,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直恨得牙痒痒地,真想一剑将这穷酸戳个透明窟窿,可是有约在先,当着这上万人众,食言而肥,岂不泼了堂堂二将军的颜面?

    那张士诚身为主帅,一见乃弟这尴尬神态,脸上挂不住,踅上前来对士德喝道:“幼时俺省钱让你读书你逃学,没的今日在此现世!还不给俺滚下去!”

    张士德呐呐而退。张士诚脸露愠色,转身对施耐庵道:“施相公,久闻你侠肝义胆、一腔豪气,前此已然言明,今日来此助俺大业,没存想如此弄玄虚,未免不仗义了吧!”

    施耐庵微微一笑:“晚生信口占了一阕,试一试大王胸中抱负,哪知不仅听不出其中道理,而且这些谋臣虎将,竟没有一人能听清晚生这首散曲的字数!咳咳,休说打天下坐江山,只怕连这吓天大将军也枉担了虚名!”说毕,不觉昂首长笑。

    话犹未了,猛听一声叫:“施相公未免小觑俺张氏无人!”只见灰色袍襟一闪,那张士信早到了面前。小诸葛学着当年孔明的神态,左手轻摇羽扇。右手叠出几个指头说道:“施相公果然才高八斗、胸揽六合,这脱口填词的骇世之举亚赛当年七步成诗的曹于建!不过,休道你那区区字数难俺不住,便是曲中奥妙,破解它亦不难!”

    施耐庵点点头道:“三将军,请道其详。”

    张士信纶巾一摆,应声答道:“施相公这首曲子不多不少,正应着天罡地煞之数,一百单八个字!不过,内中含义却并无振聋发聩之处,不过村学究从故纸堆里搜捡出来的老生常谈:有道之盗,则为善盗,无道之盗,便为恶盗,造反之人,倘若贪残暴虐、离经叛道,则落个折戟沉沙、荒烟蔓草的结局,如果循规蹈矩、广结善缘,则可直捣黄龙,妖氛全消!呵哈哈哈,施相公真真是腐儒之见,腐儒之见了!”

    施耐庵微微颔首,心中忖道:难得,难得,想不到这牛栏岗军中也有这等有见地的角色!不仅记得起这阕散曲的字数,还将其中字句立时熟谙于胸,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可惜此人一心详研阵法,走火入魔,竟将自己藏在词句中的无穷块垒领会错了。

    他心中一边想着,一边抬头环视着台上诸将与台下军民,心中忽地一动,对着张氏三兄弟唱了个大喏,说道:“三将军果然见识不凡,不过,对于晚生这首曲子,他只解皮毛,未知精髓。须知这一百零八个字中藏着一桩大哑谜,每一个字都应着一位梁山后代的着落,倘若仔细参详领悟,便能悟出那桩举世瞩目的绿林大秘!”

    张士信兀自沉吟。那张士诚却早一步跨到面前,一双环眼熠熠地凝视着施耐庵,瞳人里仿佛要伸出两只手来,从对方心中把那桩大秘密攫出来。他心中又恨又怕,恨的是这施耐庵浑身酸气,分明一张口便可讲出的事儿,偏生他弯弯绕绕、疙里疙瘩地让人心中急出鸟来!怕的是一时性起,得罪了这位尊神,费尽周折弄到手里的活宝贝变成石头蛋。他心神不定地拍一拍后脑勺,又捻了捻眼睑下那肉痣上的汗毛,忽然冒叫一声:“撤席散会,休要怠慢了施相公!”

    休说这张士诚粗鲁,其实他除了诗书上欠缺些儿外,心机却是不凡。关帝庙大会军民之前,他也料道施耐庵久在江湖上行走,决不会轻易将那桩绿林大秘泄露出来。那一日在戏台之上,不过是叫这读书人瞧瞧他张士诚的威仪气候,顺便让施耐庵当众亮相,故意走漏风声,叫普天下的义军首领都知道:握着那桩绿林大秘的施耐庵,已然落在他吓天大将军营内,在江湖上大大地出个名头,令胆大的不敢觊觎,胆小的望风归附。然后慢慢地来消遣这穷酸,美酒佳人、钢刀斧钺,软硬兼施,还怕不能从他肚里榨出那话儿来?别的不讲,单就他留下个卸任同知顾遐举不杀,绊住施耐庵在这牛栏岗大营内饮酒赋诗,乐而忘返,便是寻常人想不出来的妙计。

    关帝庙大会之后,张士诚便收拾了一洁净处所,将施耐庵与顾逖安顿下来。每日里美酒佳肴,尽情款待,军旅战乱之时,虽说无有山珍海味,那牛栏岗四周河湖纵横,有的是鱼鳖蟹龟、鸡头嫩藕,每日三餐自是别有风味。一到夜间,张士诚还从镇上挑几个习过南北杂剧的女子,檀板琵琶、头面髯口,一齐送到下处,让那施相公赏心娱性一番。

    施耐庵与顾逖久别重逢,在那淮安城“耸碧院”中刚刚见,便突遭种种奇变,来不及把手话旧,畅叙契阔。此番恰好聚在一处,正好促膝长谈。顾逖问起这十余年的遭际,施耐庵便把如何因一支曲词惹下破家惨祸,如何在叔父施元德家中读书习武,如何接下祖传珍物湛卢剑,如何行刺仇人铁尔帖木儿,如何巧遇宋碧云、误撞红巾军乌桥大营,如何受命寻找那藏着梁山泊一百零八名英雄后代下落的白绢种种经历,细细告诉了顾逖。顾逖这些年混迹官场士林,哪里听说过这些诡幻奇绝的情景,一听之下,禁不住摇头乍舌,听到入港处,往往掀须撩袍,拍案叫绝。接下来,顾逖也谈了多年来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的种种官场腐败、仕途艰险,以及此次进京看到的元室宫廷荒淫无耻、权奸当道的情景。两人谈到入港处,禁不住义愤填膺,感叹唏嘘,骂一回蒙古贵族的苛酷暴虐,哭一回黎民百姓的颠沛流离。两个挚友志趣相投,感慨相似,那满腹块垒简直倾诉不尽,也不觉时光流逝,谈谈讲讲,如疯如魔,倏忽间便过了三五日。

    这一日更交二鼓,两个人面对孤烛残席,兀自毫无睡意。顾逖忽然问道:“彦端兄,愚弟有二事不明。第一,你经历种种魔劫,掌握那桩绝世大秘,那一日宋碧云旗首暗示前途,夤夜送别,已然离了汪家营施氏庄院,北上齐鲁去追寻那幅奇妙的白绢,怎么又进了淮安城的耸碧院,而且身边竟冒出了宋碧云、王擎天和那一干红巾军英雄将士?”

    施耐庵听毕笑道:“此事确也巧了。愚兄那一夜在运河河畔、三岔道口受了宋旗首谆谆嘱托,夤夜径奔正北,指望早日去到梁山泊故垒,找到那桩绝世大秘。谁知尚未走出十里地面,忽然路遇一位渔夫,迎在当路唱个大喏,将一个锦囊塞到愚兄手里,拆开一看,只见里头藏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运河两岸鹰犬遍布,西去淮安,自有故人相候’,愚兄正自纳罕,猛听一阵‘得得’蹄声响起,那渔夫早已从黑暗中牵出一匹马来,翻身骑到鞍头,远远地叫了一声:‘太师父派俺捎信,施相公一路保重。’说毕,鞭梢一闪,早失了踪影。愚兄方才明白:这个渔夫乃是红巾军乌桥大营派来的信使。既然是刘福通大龙头亲嘱,想来必有道理,于是愚兄便折往西北淮安方向而行,化名张二混进了城门。一路上心中猜测,那锦囊中所说的‘故人’究竟是谁?及至一进淮安,方才听得满城传得沸沸扬扬:淮安知府李齐连日在耸碧院宴请你这个鼎鼎大名的顾遐举!”

    顾逖一听,不觉大笑:“这也是天意使然,令我二人相逢!”

    施耐庵点点头续道:“正是,正是!你我分别十余年,邂逅淮安,彼时也顾不得凶险四伏,私忖顺路一叙旧情,再去齐鲁寻那大秘,也耽搁不了时日,愚兄便径直奔那耸碧院。”

    顾逖抚案叫道:“哎呀,这也怪愚弟多事,没来由要邀你赴会,几几乎害你险遭不测!不过,愚弟还有第二桩难解之谜:那李齐只派人送了一份请柬到白驹场府上,此事再无他人知晓,怎么会撩拨出四路人马、五条大虫,惹出了几日前血洗淮安那一场大战?”

    施耐庵叩一叩脑门说道:“此事愚兄也是难以猜度。这四路人马中,只有宋碧云、王擎天这一路人马的来意愚兄明了:那刘福通心机深邃、足智多谋,必是淮安府的帖子送到之时,他尚在白驹场敝府驻扎,知道这个消息,立即派出宋旗首这一彪人马直奔淮安府,一来怕愚兄深入重镇,有所不测,失了那桩大秘,教宋、王二将暗中救助;二来他雄心勃勃,早已觊觎淮安这座兵家必争的重镇,想伺机劫了知府李齐,破了淮安城。不过,那张士诚、董大鹏、余廷心这三路人马是如何来的,又怎么知道愚兄要进耸碧院赴会,连愚兄也至今不知端的!江湖之事奇诡莫测,看来这其间必然大有蹊跷!”

    两人正自絮絮叨叨地叙说。忽听一阵“橐橐”的脚步声响,走进一个人来,金冠紫袍、顾盼自雄,正是那吓天大将军张士诚。他朝施、顾二人微微瞟了一眼,大咧咧地居中坐下,说道:“二位好兴致!俺这穷乡僻壤,无甚好款待,包涵包涵!”说着,转向施耐庵道:“施相公,你也知道俺为你费了多少心机!不过,俺张士诚决非那猴急马爬的鼠辈,只要你耐得住寂寞,俺便养你十年八年,何时说出那梁山一百单八位英雄后裔的下落,俺便撒手!”

    他拈了拈眼皮下那肉痣上的汗毛,忽地站起,说道:“长夜难熬,俺今晚为施相公备下了道地的双沟大曲,遣来了专为俺吓天大将军作乐的‘红罗营’秀女,请尽情消受这永昼之乐!”说毕,喝一声“孩儿们进来!”一拂大袖便走出了屋子。

    张士诚前脚刚走,紧接着后脚便涌进一群人来。只见四扇格子门开处。当先两个汉子捧着两个红漆描金的托盘,托盘内几碟时样鲜菜、一壶热酒,人未进屋,一股醇香便扑面而来,几几乎中人欲醉。两名汉子后面则是六个年轻女子,软罗拂胸,长袖曳地,衫儿窄窄,裙儿飘飘,浑身上下一式胭脂红色,说不得眉弯浅黛、眼横秋水,倒也娉娉婷婷、娟秀可人。

    两个汉子在案几上放下托盘,唱个肥喏,抽身退出屋外,那六个秀女立时摆了个梅花阵儿,漫启樱唇,款扭纤腰,边舞边唱起来。施耐庵自幼在苏杭锦绣之乡生长,出入勾栏瓦舍,看过多少霓裳之舞,听过多少仙音雅乐。眼下这几个秀女,除了那六条红裙团团弄影,颇有点轻盈曼妙之态外,唱的那些曲子,无非是寻常的凤阳腔花鼓调儿。倒是那一壶双沟大曲浓香诱人,施耐庵哪里忍耐得住,也无心去观赏几个秀女的歌舞,一把提起酒壶,对顾逖叫道:“顾年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杜康在手,百虑俱消,来来来,你我何不畅饮三杯!”说毕,揭开酒壶盖儿,微微一嗅,立时赞道:“着啊!这吓天大将军倒也慷慨,双沟大曲乃是钦点的皇家贡品,也不知这盐贩子哪里弄到这等稀世之物!”

    说着,他摆开两只酒杯,提起壶把,滴溜溜斟起酒来。霎时间,两只酒杯里登时满盈盈注满了绿莹莹玉液般的酒,那浓烈的醇醪之馥令人馋虫大动,施耐庵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液,举杯便要倾入口中。

    就在此时,施耐庵猛觉着眼帘里红影一闪,一种软滑轻腻之物拂上手腕,紧接着,“哐啷”一声,手中杯竟然脱手坠下,摔成数瓣,上好的醇酒泼洒了一地。他惊诧之余,忽见那秀女丛中袅袅娜娜走上一个人来,莺啼燕啭般地说:“哎哟哟,施相公休怪,小女子失手了!”

    施耐庵抬头一看,只见面前亭亭立着一个娇媚无比的秀女,一边抖擞着被酒水溅湿的红袖,一边抿嘴笑道:“施相公贵人多忘,还记得淮安城耸碧院里唱曲的小帘秀么?”

    施耐庵仔细打量了面前的女子一阵,不觉恍然,原来这个打翻了酒杯的秀女竟是那个丽春馆的粉墨班头!他虽然心中不悦,那话儿说得倒也柔和:“啊啊,不妨不妨,只可惜了这杯好酒!”

    小帘秀一听,走过来悄声说道:“施相公还蒙在鼓里,什么好酒?这是一杯下了迷药的酒!”

    施耐庵斥道:“胡说,分明浓香醉人,道地的双沟佳酿!”

    那小帘秀也不答言,轻挽红袖,伸出纤纤手指,提过酒壶,对那五个倚在墙角的秀女招手道:“小姊妹们过来!施相公见你们歌舞佳妙,要赏每人一口酒呢!”

    小帘秀似乎是六个女子中的班头,闻此呼唤,那五人一个个轻挽裙带、款移凌波,走了过来。小帘秀不慌不忙,移过顾逖面前的酒杯,满满斟了一爵,递到那五个女子唇边,连劝带哄,一人喂了一口。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小帘秀一声娇唤:“嘻嘻,倒也,倒也!”那五个秀女仿佛风前弱柳一般,晃荡一阵,连呻唤都来不及出口,便东倒西歪做一堆儿瘫在地上。

    施耐庵直惊得目瞪口呆,呐呐地问道:“这、这是什么迷药,竟然如此厉害?”

    小帘秀抿嘴一笑:“施相公,小女子不曾打诳语罢!这便是江湖上有名的头等迷药‘沾唇乱神巴蝥散’,酒肴中放一星星儿,便可麻人,酒质愈佳,其效愈烈。这‘巴蝥散’更有一桩奇处,便是麻倒人之后,本性迷失,口无禁忌,问一句,答一句,可将人心腹秘密掏个净尽!”

    施耐庵一听,不觉浑身一凛:哎呀好险!这药酒一旦入肚,着了道儿,让人掏出那桩绿林大秘,岂不要坏了大事。他正惊讶,只听小帘秀又说道:“施相公,实话告诉你罢,此乃张士诚那魔头使的诡计,指望一杯蒙汗药酒将你麻翻,然后细细盘诘,将那一百单八位梁山后代的下落弄到手!”

    施耐庵心下忖道:事实俱在,这酒肴系张士诚亲自送来,那还有何怀疑!怪道他费尽心机将人抢回大营,却悠哉游哉,多日不来问津,原来是故意稳住自己,让人疏了防范,然后下此毒手。想到此处,施耐庵不觉抬头望了望小帘秀一眼,问道:“张士诚这宗诡计,大姐又是如何得知的?”

    小帘秀忽地一抹红潮涌上脸颊,微微垂下头来,竟显得格外娇羞,她嗫嗫嚅嚅,捻着那胭脂色轻罗裙角忸怩一阵,倏地抬头说道:“那张士诚少刻便到,一见破了他的计策,岂肯轻饶你我!有些话小女子慢慢细说,此地不可久留,施相公快快随我逃走!”

    施耐庵已然亲见张士诚行事诡诈,心地委琐,把往日对他的敬仰之心早消减了大半,见这弱女子临危相救,一片至诚,哪里再好拂了她的心意,一边收拾剑囊,一边惴惴地问道:“大姐,这牛栏岗乃张士诚大营,四面禁卫森严,如何走得出去?”

    小帘秀嘻嘻笑道:“小女子自有办法!”说毕,转头对顾逖道:“顾相公,请将衣履与施相公换过!”

    顾逖亦知事急燃眉,哪有不允之理,忙忙地与施耐庵换过衣衫鞋袜。小帘秀一伸手扯下半幅床帐,朝施耐庵兜头一裹,对顾逖言道:“顾相公委屈了,你与张士诚无怨无仇,他不会难为你的!”说毕,长袖一挥,领着施耐庵奔了出去。

    此时早过了夜半,牛栏岗上万籁俱寂,鸡犬不惊,只有四野水田里传来“啯啯”蛙鸣。施耐庵随着小帘秀,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朝着镇外疾奔。尽管街衢路口处处都有岗哨把守,亏那小帘秀处事镇静,答言机智,指着施耐庵说是顾相公感冒了风寒,奉吓天大将军之令去临近村庄找草医诊治。那些兵士认得来人是大龙头日前从淮安城掳回的押寨夫人,回营数日早宠得心肝儿也似,哪里敢得罪,再加那病人“顾相公”,远远地耸着双肩,捂着嘴鼻索索发抖。满营只有令守着那姓施的,这姓顾的走不走无人吩咐,也乐得做个顺风人情,如此这般,竟被二人混过了七八处哨卡,不移时便走出了牛栏岗。

    两人只恐怕事情败露,张士诚命人追赶,也不敢喘息,沿着那田埂土堤忙忙似漏网之鱼,没命地趱赶。其时正是仲春季节,满路尽是水洼洼的牛脚坑,施耐庵也顾不得高一脚低一脚,泥一腿水一腿,跌跌撞撞地紧紧跟在那小帘秀身后,一路猛跑。他一路走,一路瞧着奔在前面的那个女子,心中暗暗纳罕:一个娇滴滴的青楼歌妓,平素日大门难出、二门少迈,走在平路上兀自怕跌,怎的在这坑坑洼洼、泥水溜滑的田埂土路上走得如此劲健如飞?

    施耐庵来不及细想,懵懵懂懂随着这女子紧赶慢赶,直累得腰酸腿软、热汗淋漓。一直奔至五鼓时分,方才走出那河渠水网,来到一片黑魆魆的乌梢林边。

    施耐庵气力不加,正欲坐下歇息。只听得小帘秀叫道:

    “不好,那张士诚追兵到了!”

    施耐庵闻言大惊,回头看去,只听后边远远地响着呐喊,灯笼火把直照得那些水田明晃晃仿佛镜子。追兵来得极快,不移时便隐隐约约地看见那些手执刀枪的身影。

    小帘秀喝一声:“施相公脚下趱劲些!”领着施耐庵大步流星,一头钻入了丛林。未曾走得十步,只听迎面一声暴吼:“姓施的,待走到哪里去?”施耐庵抬头一看,不觉浑身冰凉,叫一声“苦也”,双腿一软,立时瘫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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