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埃•卡扎凯维奇 本章:第七章

    这是一个冷森森、雾蒙蒙的黎明时分,连四处回荡的鸟啼声也透着一股凉气。

    跟师里接到的情报相反,森林中竟挤满了德军。无论你朝哪里看,都可以看见庞大的卡车、更庞大的客车和笨重的高帮双马车。德国人睡得满地都是。一对对巡逻兵在林间小路上走动,用喉音彼此交谈。侦察员的唯一保护者是浓密的黑暗,但它也可能随时出卖你。一会儿有火柴、一会儿又有手电在黑夜里忽闪一亮,特拉夫金和其余的人便先后趴到险象环生的地上去。他们在一堆胡乱横倒的木头中,在扎入的云杉树枝中度过一个半钟头光景。有个德国人拖着一双赤脚,打着手电,向特拉夫金噔噔噔逼近过来。手电光几乎直照到特拉夫金脸上,可是那睡眼迷离的德国人什么也没发觉。他蹲下解手,又是哼哼,又是叹息。

    马莫奇金抓起匕首。特拉夫金虽然没有看见,却感觉到了马莫奇金这个闪电似的动作,于是拦住他的手。

    那德国人走开了。临走时他用手电照了照森林的一角,特拉夫金微微欠起身子,乘机从树丛中选定一条可能少遇见些德国人的道路。

    必须赶快逃出这片森林了。

    他们几乎是从酣睡的德国人身上爬过去似的,爬行了一公里半左右。在路上,他们定出了明确的对策。只要发现附近有巡逻兵或者因事走过的敌兵,侦察员就躺下不动。有两次,手电甚至照到了他们身上,但如同特拉夫金预料的,他们被当作自己人了。他们这样一会儿爬行,一会儿假装是睡着的德国人,一会儿又继续爬行,终于从森林中逃了出来。当他们到达森林边缘时,正好碰上这个雾蒙蒙的黎明时刻。

    这时发生了一件可伯的事。他们真的突然撞见三个德国人,三个没有睡觉的德国人。这三人在一辆卡车上面斜倚着,身上裹着被子,正在交谈。其中的一个偶然向附近的森林边缘瞧了一眼,不禁楞住了。有七个装束特别的人排成一种奇异而凄凉的行列,沿着小路静悄悄地、目不旁瞬地走去,—一他们不是人,而是七个穿着宽大的绿色外衣的游魂,他们的脸色非常严肃,在极度苍白中透出一点青绿。

    这些绿衣游魂的神怪外貌,或者是他们在蒙蒙层雾中的身姿的模糊轮廓,使那德国人觉得他们是个超现实的、妖魔般的东西。他一下子简直没有联想到俄国人,没有把这个幻象跟“敌人”的概念连在一起。

    “绿衣幽灵!”他恐慌地嘟哝道。

    如果特拉夫金或他手下的某个战士哪怕有一点点表示吃惊或恐慌的动作,有一点点攻击或防御的尝试,那些德国人大概就要发出警报,这个雾蒙蒙的森林边缘就要变成一次短促血战的场所,而在这战斗中,一切优势都将属于人数众多的敌方。特拉夫金的冷静搭救了他。他立刻断定:现在只有三个德国人看见他,抢先冲上去向他们挑战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等他到达附近那个也许没有德国人的小树林,即使这三人想事后补救,发出警报来,他也有机会脱逃了。他也不敢奔跑。他与其说凭理智,不如说凭本能懂得:他不能跑,正像碰见狗的时候不能跑一样:狗马上会知道你怕它,汪汪汪地向你狂吠的。

    侦察员们迈着平稳从容的步子,走过惊慌的德国人身边。直到在小树林中隐没以后,特拉夫金才急急忙忙朝周围扫一眼,拔腿奔跑。他们迅速冲过小树林,来到一片牧场,惊起沼泽中的乌儿,进入下一个小树林。他们在这里歇了口气。阿尼卡诺夫四处转了转,查明附近没有德国人。他们浑身疲软,坐在草地上抽起烟来。

    特拉夫金从昨晚以来初次开口道:“差点儿给逮住啦。”

    于是微微一笑。他说话费劲舌头不灵活,因为他这一夜没有张过嘴。

    他们得意地看见,十来个德国人怎样排成链锁队形,仔细搜索侦察员离开不久的小树林子,并且走到它的西部边缘,把侦察员刚刚跑过的有沼泽的牧场审视了好半天。随后德国人又聚拢来,谈论和嘻笑了一番——显然在笑那三个恍惚见过绿衣幽灵的人,一一抽了抽烟,走掉了。

    新来的谢苗诺夫和“鸽子”露出轻蔑和惊讶的神气望着德国人。他们是头一次这样逼近地看见敌人。特拉夫金非常注意这两个新手。他们表现好,人家干什么,他们也干什么。谢苗诺夫虽说进侦察排不久,却是一名有经验的战士,他受过两处伤,在战争期间学会了战士们常有的冷静。机灵的小“鸽子”是来自库尔斯克的十七岁少年,一个被德国人绞死了的苏维埃工作人员的儿子,他的情绪一直挺饱满。在他那年轻的心灵中,奇妙地融合着真实的杀父之仇与关于猎手、印第安人和大胆的旅行家的传奇故事,现在他碰上这种惊险场面,自然是大喜若狂了。

    马莫奇金不能不赞赏特拉夫金钢铁般的毅力,而且突然对这项危险工作的成功充满了信心,——最近几天来这还是第—次。他想起昨天跟卡佳告别的情形。她请他好好照顾中尉,他扬扬自得地微笑着,安慰地拍着她的肩膀说:“你放心。卡丘莎。你的中尉跟马莫奇金在一起,就像存在国家银行—样保险。”

    “也许恰恰相反,马莫奇金要跟这位中尉在—起,才不会送掉性命呐。”现在马莫奇金对自己的良心招认道。同时用快活的、仍然有点放肆的眼光看着特拉夫金。他分给每人一块灌肠,不过给特拉夫金的一块最大,还从背壶里为他倒了满满一杯家酿酒。

    特拉夫金确信这小树林中没有德国人。为了防备万一,他布置好警戒,然后从布拉日尼科夫背上取下电台,通了第一次无线电话。

    他久久得不着回答,无线电发出喀嚓声和乱哄哄的嗡嗡声,传来谈话和音乐的片段,在紧挨着我方的波长处,他听到了强硬的、气势汹汹的德国话。特拉夫金一听,不禁哆嗦一下——双方的波长这样接近,也许会把“星”的秘密泄露给德国人的。

    最后,他总算听到了含含糊糊的反响,一个声音在反复说着同一个字:“星!星!星!星!”

    特拉夫金和远方的“地球”无线电兵都欢呼起来。

    “我发报啦,”特拉夫金说,“21雕2。21雕2。”远方的“地球”沉默了一会,通知说,它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21挺多,非常多,”特拉夫金反复说,“刚到的21。”

    “地球”又明白了,并且像回声似的重复道:“21挺多,非常多。”

    大家高兴极了。跨过这样的前沿,又跨过德军云集的森林,然后接通无线电.把这些德军的情况告诉自己人,——啊,这种生活多有意思!

    特拉夫金—次又一次地注视同志们的脸孔。他们已经不是部下,而是相依为命的同志,作指挥员的他感觉他们已经不是跟他有所区别的旁人,而是自己躯体的一部分。如果说在“地球”时他还能赋予他们一项权利,让他们过各自的生活和保持自己的嗜好的话,那末,在这里,在这孤零零的“星”上,他们和他却构成一个整体了。

    特拉夫金挺满意他自己——增殖到七倍的自己。

    跟阿尼卡诺夫商量过后,他决定马上按照预定的计划,向一个位于铁路和公路交叉处的居民点继续行进。白天行进虽然危险.但可以远离衬庄和交通要道,沿着沼地和森林走去。德国人通常都避开这类地方。

    可是侦察员们刚到达小树林的西部边缘,立刻看见一支德国部队顺着泥泞的便道走来。这些德国人穿的不是深绿的军服,却是黑色的,领头的军官一副夹鼻眼镜威严地闪闪发光。

    “党卫军!”阿尼卡诺夫轻声说。

    党卫军部队后面跟着一个轴重队,其中包括二十辆装得满满的大马车。

    侦察员们钻入一片离得最近的森林,发现地上有新鲜的履带痕迹,于是小心地跟踪前进,到达一块林间空地,空地周边停放着十二辆经过伪装的履带式装甲运输车。履带上的新鲜尘土,证明这批车辆开到不久。从德国人的行动也可以看出这一点,他们在森林中闹哄哄地来回奔跑,架帐篷、锯树木,砍下枝杈当柴火——一句话,他们所做的一切,正是人们新到一个地方时要做的。

    侦察员们爬行着离开了这块危险的空地,从右边远远地绕过它,但是这时他们又碰见一处德国兵营,其中停满了装载炮弹的卡车。

    森林里鲜嫩的青草地上胡乱扔着一些空的烟盒、馒头和瓶子,以及用哥特字体排印的破报纸。——可憎的异国生活的痕迹。林中有许多指示牌,上面多半写着数字5和字母W。到处有德国法西斯的弗里茨、汉斯那种日耳曼人的气味,恶心的、卑劣的气味。必须等到天黑,白日前进是不可能的:周围尽是叫喊着、酣睡着、行走和乘车的德国人,尽是集结中的德国军队。

    特拉夫金和全体侦察员都懂得,敌人把生力军隐藏在这片大森林深处,一定有所企图。他们也许是头一次理解了本身任务的全部重要性和责任的巨大。侦察员在小山沟里睡过了白天的剩余时光,擦黑时又继续前进。

    不久,他们来到一个景色优美的湖泽地区。这里有大大小小的湖泊星罗棋布,湖水清凉,蛙声呱呱,湖边是桦树林子。

    特拉夫金在离湖不远一块榛树丛生的洼地上休息。对岸耸立着一幢巨大的两层石头房屋。房子里传出德国人的谈话声。房子右边有条不宽的便道,而在地平线上,在电线杆子中间,却是一条大路。

    特拉夫金在这大路附近布置了哨兵。机动车几乎川流不息地从这里驶过。应该加以监视。有时交通中断片刻,随后又恢复了原先的紧张状态。汽车上装满德国人和用粗帆布遮盖的秘密货物。强大的牵引车拉着大炮过去了两次,炮数一共二十四门。

    特拉夫金不断地监视着这条车流,其余的侦察员则轮流值班:有些人睡觉,另一些人同特拉夫金一起,计算着从旁边经过的德国兵力。

    “中尉同志,”马莫奇金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那边便道上来了一辆德国大车,只有两个德国人。车上尽是吃的。请让我们去捅死这两个家伙,不开枪就是。”

    特拉夫金小心地跟着他走去,果然看见便道上有一辆马车慢慢移动。两个德国人一面抽烟,一面懒洋洋地闲聊。一头猪在大车上呼噜呼噜哼叫着。

    是啊,谁都想去收拾这两个鬼子的。他们简直是自投罗网。但特拉夫金不无惋惜地挥了挥手:“让他们走吧。”

    马莫奇金甚至有几分气恼,因为情况这样有利,他不禁跃跃欲试,希望能向侦察员们,特别是向阿尼卡诺夫,表现表现自己眼明手快的本事。

    当“舌头”在周围不断地来回奔走的时候,为什么我们光是去瞧几眼就算了!

    天色渐渐明亮,大路上的交通断绝了。

    “他们只在夜里行动。”阿尼卡诺夫说,“好躲开我们的空军。一定有什么企图,坏蛋!”

    特拉夫金带领战士们回到那片密密的橡树林,侦察员在早晨的寒气中蜷缩着身子,打起瞌睡来。忽然之间,湖边的房子里传出一仲拖得长长的声音,听不清是呻吟还是叫喊。

    特拉夫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猛地想起了马尔钦科。叫声重又传来,随后一切都静下了。

    “我去看看那边怎么回事,”布拉日尼科夫提议。

    “不用,”特拉夫金说,“天亮了。”

    天真是亮了。粉红的光点在湖面荡漾。侦察员们啃完马莫奇金从他那无底口袋中掏出的面包干夹灌肠,又入睡了。

    特拉夫金没有唾。他爬到湖边,在几乎紧靠湖岸的树丛中停下。湖边的房屋像苏醒了似的,院子里人来人往。

    不久,有三个人走出大门。其中身材最高的一个举手往帽檐上一碰,行个军礼,慢慢地离开那座房子。他登上山坡,回头向留在门口的两个人挥挥手,就沿着便道快步走去。这时特拉夫金发现那德国人背着一只背囊,左臂上有条白绷带。

    特拉夫金立刻想到应当抓住这德国人。这简直不是思想,而是意志的冲动,每个侦察员只要一见任何德国人,都会产生这种冲动。后来特拉夫金才恍然悟到,这德国人扎着绷带的胳臂跟惊动过侦察员的夜半呼号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原来湖边的房子是医院。沿便道走去的高个子德国人刚刚出院,正要回他的原部队去。谁也不会寻找这个德国人的。

    阿尼卡诺夫和马莫奇金也没睡觉。特拉夫金走到他们身旁,指着稀疏的树木中隐约可见的瘦长人影,说:“要抓住这个鬼子。”

    两人吃了一惊。平日很谨慎的中尉,居然下令大天白日抓德国人!

    于是特拉夫金指着房子解释道:“那是医院。”

    他们看见德国人胳臂上有条白绷带在阳光下闪耀,也就明白了。

    他们叫醒那些睡着的侦察员,一起去森林截击德国人。德国人一面走,一面打口哨吹小调,大概正在这个春天的早晨陶然自乐。其实一切都非常简单。初次出马抓“舌头”的小“鸽子”甚至感到扫兴。他连碰也没来得及碰这鬼子一下。当他们把鬼子捆起来,用船形军帽塞住他的嘴巴,拽着他往前走的时候,万分激动的“鸽子”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哩。

    这个德国人躺在长满榛树的洼地上:一管被人稍稍拽长了似的尖鼻子朝着天空。他们从他嘴里掏出帽子。德国人开始哼哼。

    特拉夫金用俄国腔硬梆梆地说着德语,问道:“你是哪个部队的?”

    “一三一步兵师,工兵连,”德国人回答。

    这是侦察员们知道的一个驻守前沿的步兵师。

    特拉夫金仔细看了看俘虏。他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灰白发,水汪汪的浅蓝眼睛——典型的德国人眼睛。

    特拉夫金紧盯着这对水汪汪的眼睛,提出第二个问题:“你在这里见过党卫军吗?”

    “噢,见过,”德国人答道,他好像因为熟悉情况而自鸣得意,已经能够比较大胆地瞧他周围的俄国人了,“他们在这里的人数挺多,到处都是。”

    “这是什么部队?”特拉夫金问。

    “这是党卫军‘海盗’坦克师,一个著名的强大的师。希姆莱的精锐部队。”

    〔原文如此,应为第五党卫军“维金”装甲师。〕

    “哦……”特拉夫金说。

    侦察员都明白中尉探听出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虽然这德国人不知道“海盗”师的编制和集结的目的,特拉夫金还是挺重视他所获得的情报的意义。现在他几乎怀着好感来看这个瘦长的德国人和检查他的证件了。德国人望着这位眼睛流露出淡淡的哀愁的俄国青年,忽然觉得有了希望:难道这可爱的小伙子会下令处死他么?

    特拉夫金把眼光从德国人的士兵证上移开,想起必须结果他了。

    俘虏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突然哆嗦起来,话语中充满力量地说:“共产党员先生,同志,我是一个工人。请看看我的手吧。相信我,我敢发誓,我不是纳粹分子,我是工人,我父亲也最工人。”

    阿尼卡诺夫大致懂得德国人说的话。他知道“工人”这个词。

    “他伸出他那双起老茧的手说:我是工人,”阿尼卡诺夫忧郁地说,“可见他知道我们这里是尊重工人的,他知道他在跟谁打仗,但他还是打下去……”

    特拉夫金从小接受敬爱工人的教育,然而他非处死这个莱比锡的排字工人不可。

    德国人也感觉出了特拉夫金眼光中流露的这种怜悯心和这种坚决态度。他并不蠢:他是排字工,读过不少明智的书,他懂得站在他跟前的是些什么人。他看到自己就要死在这个年轻的、一对大眼睛充满怜悯心和坚决精神的林神似的美男子手里,不禁放声痛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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