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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梁晓声 本章:-6

    老村长的女儿,因为每天吃糖咽菜,没奶水。他的外孙女,刚一岁多,也是靠了那只羊的奶养活的。羊杀了,那小女孩儿整天饿得哇哇哭。等到我们几个孩子能离开家了,我们就相约,到埋羊骨头的地方,一溜儿跪在地上,全给羊磕头。全哭。好像一奶同胞的几个小兄弟姐妹,哭我们死去的妈。可怜那只老母羊,奶为我们被挤光了,肉熬成汤被我们喝光了。连骨头,都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熬得再也不见一个油星儿,熬白了熬酥了,才舍得埋掉。没人教我们去给那只羊磕头,去哭它。完全是我们几个孩子心里一致的想法。我们还在埋羊骨头的地方,用山石为那只羊垒了个坟包儿,周围栽上了几棵小树。到北京后,我最见不得的情形,就是人们围着卖羊肉串儿的,吃羊肉串儿。见到一次这样的情形,夜里就做一次梦。梦见当年救了我们命的那只老母山羊,咩咩地朝我叫……“某类事情,或者某类人生经历,听老人们的回忆是一种接受,而听一个青年娓娓道来地诉说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接受,因为它使你感觉某种现实虽与你并不相干,但它的确矗立在某一个地方,仿佛也在向你诉说着什么。使你简直就没法儿无动于衷。

    我震惊于一颗敏感的青年的心灵,需要怎样的一种保持平衡的能力和技巧,才会将这样的童年往事完整地包容住,并且磨合成一种绵长的情愫呢?我尤其震惊于他的娓娓道来。那一种淡淡的语气,反倒使我自己的心灵感觉受到了强烈的冲撞。

    “这孩子,这孩子,真没想到……那个小女孩儿呢?结果就饿死了么?……”母亲唏嘘了。

    他笑了笑,说:“我们几个孩子,怎么会让她饿死呢?我最大,我带着他们,四处捉青蛙。我们那儿是山区,没有河,也就没地方去钓鱼。只能四处捉青蛙。熬蛙汤。蛙汤当奶,她才没饿死。后来我们就叫她蛙妹,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这时“表妹”来了。她见母亲那样儿,诧异地低声问我怎么回事儿。我说没什么。不过是他讲了一些动人的事儿。不过是母亲天生爱落泪罢了。

    “你还会讲动人的事儿?哪天给我也讲讲!我要听。我得证明我自己还能不能被感动……”“表妹”又调侃他。

    而他冷冷地回答了她一句英语。她的脸倏地红了。我虽然不懂英语,也知道他说的肯定是一句伤人的话。立刻打圆场,问母亲:“妈,你不是说索瑶来了,今天还包饺子么?”“对,对。索瑶啊,今天你拌馅儿,大娘和面。你不是说吃饺子的关键在吃馅么?咱们今天就把关键的事儿交给你做了!”母亲说着,站起来,以十二分的亲近,安抚“表妹”的尴尬。拉着“表妹”一只手,一块儿到厨房去了。

    我低声问“表弟”:“你用英语骂她了是不是?”他说:“我总不能当着你们的面,用国语骂她吧?”“你骂她什么?”“我当然不会骂她太难听的话。”我固执地问:“你究竟骂她什么了?”他嗫嚅地说:“相当于‘滚你妈’的意思吧……”我说:“听着。你必须向她认个错!我可不愿看见你们吃饺子的时候,也互相横眉竖目,谁也不理谁的样子。要不你们今后都别来了……”他沉默片刻,顺从地站起来走到厨房去了。

    母亲随后叫我,说也得分派给我一件事做。随后暗示我跟她走到门口。

    “你去打酱油和醋!”母亲故意大声这么说,塞给我拾元钱,却一个瓶子也没给我。

    我说:“给我瓶子呀!”我早已不清楚家里哪个瓶子是装酱油的,哪个瓶子是装醋的了。

    母亲又悄悄说:“让你去买肉馅儿!”我奇怪,问:“你不是昨天已经……”母亲一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原想换下口味儿,昨天买的是羊肉馅儿……”“表弟”虽然向“表妹”认了错,那一顿饺子吃的仍不怎么愉快。吃完不久,“表弟”就告辞。

    他问“表妹”走不走?“表妹”悻悻地说:“你管我呐!”母亲说:“你要有事,你就先走。索瑶比你来的次数少,我们娘俩儿还有几句体己话要聊呢!”他似乎领悟了什么,便走了。

    母亲遂将我撵到另一个房间,开始劝“表妹”千万不要生“表弟”的气。她说她没生气。她说她受他的伤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说如果换了另外的谁,早和他绝交了。她说她就是不忍下这个决心罢了。她说她内心里有些委屈,是没法儿对人说的,都自己偷偷哭过好几回了……她越说她没生气,只不过是有些难过,母亲越劝她。而一位七十多岁的,难免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絮絮叨叨的老母亲,对一位正难过着的女大学生,有时候显然是力不自胜的事。母亲越劝她,她似乎越难过,最后竟呜呜哭了。分明的,母亲认为,她和“表弟”之间的别扭,与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母亲满面内疚地把我推入了房间,并将房门关上了。好像她已感到无能为力的事,由我接替是理所当然的。

    我坐在“表妹”对面,默默期待她自己哭够。

    终于她不哭了。当她掏出手绢擦泪痕的时候,我问:“哭够了?”她难为情地笑了笑。

    我又说:“你看,你也没给我表现的机会,就帮助我完成了任务。”她说:“我长这么大,从没惹谁用那种话骂过我。英语也不行!就算我是自讨没趣儿,我妈又怎么他了?我当时不过没话找话儿,纯粹想跟他开几句玩笑,引逗他快乐点儿罢了!他经常那么满脸旧社会的样子,和他在一起,我觉得都快把我影响老了……”我说:“他不是已经向你认错了嘛!他这人性格是有点儿怪,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我正打算起身去向母亲交差,不料她问:“梁老师,你就不想更了解他么?”我看了她一眼,见她请求地望着我。

    在我家里,从她第一天出现在我家起,就半真半假地,戏谑地称我“表哥”。我已习惯了。而且内心里也将错就错地认可了。忽然她叫我“梁老师”,同时问那样的话,使我感到,“表弟”也许早就令她苦恼了。也许早就是她的某种负担了吧?否则她何以会那么望着我呢?我暗暗替“表弟”预测到某种危机,缓缓地又坐下。

    她却犹豫起来,不开口了。

    我说:“你讲吧。我当然想更了解他一些。尽管我是通过他才认识你的。但也是通过你,才多多少少地了解他的。是不是?”她点了点头表示承认,又思考再三地说:“我告诉你的。你可千万要装做一无所知。更不能对他讲。他猜到了会恨我的,真的。那我又何苦的呢?”我信誓旦旦地说:“一定。”她说,他家的生活至今仍很穷苦。他家乡的生活至今也仍很穷苦。她说,在全校,有一些来自穷苦地方的学生。可是绝不会再有另一个学生,来自比他的家乡更穷苦的地方了。她说那一种穷苦的现实,是许多城市里的人难以想象,因而也根本不会轻意相信的。所以他从不对别人讲。她说即使在大学校园里对来自极穷苦的地方的同学,周围其实也是很少有发自内心的,真诚帮助的温暖格外厚爱着他们的。她说同学之间情感的冷漠,互不关心,往往也是表现得咄咄逼人,令人不寒而栗的。何况那些来自极穷苦的地方的同学,大都性格都有些与众不同,自尊心也都异常脆弱而且敏感。他们又大都以独往独来的方式软性自卫。即便有些家庭生活条件优越的同学,发自内心想要在钱物方面对他们偶尔予以周济,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被理解为廉价的同情,甚至被误解为贵族式的施舍行径。而一旦不被理解,甚至被误解,注定会引起他们内心里的逆反。

    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女同学之间,逆反也就是逆反而已,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发生在男同学之间,有时就不仅仅是逆反不逆反的问题了。何况普遍的大学生们,家里的经济情况即使并不穷苦,也是谈不上多么富裕的。生长在城市的大学生,尤其男生,哪一个家庭每年不寄给他们八九百元?只靠助学金,他们简直在大学里就会变得像些叫花子。六七百是最少的。就是每年一千多元,他们平时还是会觉得钱很紧。

    他们买书的时候,需要下很大的决心。一些十几元二十几元一本的工具书,再想买,往往也只能叹息一声作罢。谁都很难慷慨到拿父母的血汗钱去周济别人的地步啊!她说她认识“表弟”,就是因为有一次发现他偷书。而那时她已知道,他是学校文学社负责诗歌的编委,在喜欢诗歌的同学中有着一定的威望。而且她已经是他默默的崇拜者,当然,她所崇拜的仅仅是他的诗。不是他这个人。“其实那也谈不上是崇拜。只不过是认为他写的诗有种真情罢了。他在文学社的刊物上发表过一组情诗,总题是《不为爱活着》。什么——爱我的少女?我不爱她?她无奈,我也无奈。在无奈的无奈中,我不为爱而活着,却也乐于为爱而死去…当初我喜欢他的诗,喜欢得要命。我刚跨进大学校门,一心准备爱上一个人,或被一个人所爱。体验像韦唯唱的那样,爱得死去活来的感觉。高考前,我都快变成一台紧张的学习机了。考上了大学,人似乎也松弛不下来。尽管事实上完全松弛了,但还是觉得松弛得不够。

    好比一个害了一场大病,伤了元气的人,不来一针强心剂,仿佛就不能从虚脱状态恢复。我并不是一个天资很聪明的女孩子。我竟会考上大学,对我自己来说都是一个奇迹。从小学三年起开始知道刻苦,其后整整九年啊!考上了重点中学接着考重点高中。九年间整个人上足了弦,一刻也不敢松弛,你就仔细想想吧,绝不比有工作的人轻闲自在!我讲这些你能理解么?……“她似乎讲得有些累了,长长地喘了口气。

    我说:“能理解。”“我刚才讲他,讲到哪了?”我说:“讲到你当初多么喜欢他的诗。”她说:“现在我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的诗了。那也算诗么?可我当初认为他将来准能成为一名大诗人!”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有一次我坦率地告诉了他,我觉得他本没有什么写诗的才情。也根本没有什么能成为诗人的希望。而且坦率地告诉他,别人也开始这么认为了。”我暗想,姑娘,我要是你,绝不会这样做。你的失望,是你的错。并不是他的。你把你的错转移给别人,这不公道啊!“他生气了吧?”“他没生气。他说:”我为什么非得成为诗人呢?‘以后他再也不写诗了。并且再也不肯当文学社的诗歌编委了。“我觉得,对这件事,我就没有表示什么看法的必要了。”我怎么竟讲起他的诗来了呢?我都忘了,是从哪儿讲岔开了?“”从他偷书。“”对。是从他偷书。你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么?“我说:”不。我不觉得惊讶。“我读大学的时候,因为囊中羞涩,也产生过偷书的念头。

    她倒是很惊讶地瞪了我一会儿,接着说:“那一天同学替我取出家中寄来的钱。刚给我。是一张一百元的。因为穿着裙子,上下没个兜儿,就夹在笔记本里了。然后又直接到图书馆去看书。不知怎么搞的,钱又被夹在书里了。那是一本《中国古典鉴赏词典》。很厚。大概定价要三十几元。我要离开图书馆的时候,发现钱不见了。一想,准是夹到那本书里去了,立刻到书架间去找。恰巧看见一个人,正从敞开的窗子往外钻。同时发现那本书已不在书架上了。不跳窗,是不可能将那么厚一本书带出图书馆的。我断定那个人肯定是个偷书的贼。刚要喊,又一想,万一是镶玻璃的工人呢?万一那本书在另一个人手中正看着呢?图书馆在二楼,哪个偷书的贼,为了一本书便冒险从二楼往下跳呢?闹得虚惊一场,岂不是贻笑大方么?我也从窗口探出身瞧,见那人正从阳台上冒险攀向三楼一间教室的窗口。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我认出了他是谁。那一时刻,不知为什么,我决心不喊了。虽然我已知道那本书为什么不在书架上了。发现了他偷书我自己倒显得慌张了。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管理员见我神色异样,起了疑心,一直用目光把我盯到门口。如果那一天我带了书包,说不定会遭到检查。我一走出图书馆,就蹬蹬蹬往三楼跑,一口气儿跑到三楼那教室门口,想在门口堵住他。可是教室里静悄悄的,熄着灯。几分钟后还不见他出来。我推开门一看,见他的影子正站在窗台上,由于窗子的推轴锈了,只能开到一小半的程度,他没法儿钻进来。我赶紧跑过去,从里边替他推开了另一扇窗,帮助他钻了进来。幸亏是晚上。否则他早就被发现。他说:“谢谢你。‘我说:”不用谢。谁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都会帮助你。你把钱还给我吧,那是我这个月的生活费。’他问:“什么钱?我不明白你的话。‘我说:”你借的这本书中,夹着我的一百元钱。’我把‘借’字,说得很强调。他一翻书,果然翻出了钱。他又说:“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我说:”我相信。别解释了,快离开这儿吧!’我接过钱,转身便走。虽然我们说话时离得很近。但我却看不清他脸上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事实上我始终垂着目光,并不敢正视他一眼。仿佛偷书的是我自己。

    回到宿舍,我的心还怦怦乱跳。我有些暗暗后悔自己的做法。觉得无形中,我也参与了他的盗窃行为似的。但我还是下决心,只要不被查问到头上,对什么人都不说这件事。好像也是在为自己保密似的。以后我又见过他几次。他总是远远地就绕道而行。躲不开,则点一下头,加快脚步与我匆匆擦肩而过。

    忽然有一天。我心血来潮,突发奇想,也写了一首诗,装在信封里,填上他的名字,寄给了文学社。其实完全可以直接送去,但我思忖再三,还是采取了寄的方式。并且,在诗的下面,还注了一句话——‘你认识我。因为我帮助过你。’分析起来,在我的潜意识中,一定闪过一个可耻的念头,那就是何不利用他一次呢?你看,我什么都对你讲了,你不至于鄙视我吧?“我说:”不会。我觉得这一切都挺孩子气的。“”孩子气?你这么认为?可不,就是太孩子气了嘛!“”几天后,他把我邀到了文学社。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情况之下,他和我面对面坐着,郑重其事地谈我的诗。他问我:‘你自己觉得你的诗如何?’我谦虚地说:“写得不好。我刚开始对诗发生兴趣。‘他说:’我同意你的看法。现在请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要把自己明知写得不好的诗寄来呢?而且为什么偏偏寄给我,还要加上那么一句话呢?‘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面对面地问我这样的话!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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