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新丰市名扬豹略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心远主人 本章:第九回 新丰市名扬豹略

    倾盖闻名便好儒,武夫何必自知书。

    而今世上怜才者,谁似常何肯下车?

    话说当时有个蜀人陈子昂,满腹文章,真个诗成吐玉,下笔成章,只是半生落魄,不得人知,徒为道旁之鬼所笑。子昂愤怒离家,来到长安市上,有一人携了一张胡琴,乃秦时遗宝,价值万金,若一弹动,使人哀者恐生,乐者忘死。陈子昂这日,行到市上,见那卖琴的口出大言,便对他说:“你这琴如肯卖与我时,便万金我也肯出,只是世人不识,我识得他却无钱可买,你若肯先付与我时,三日之后,偿你银子,你可肯么?”那卖琴的道:“我此琴已卖了十年,无人识货,你只过三日,有何不肯?但你既是个贫儒,这三日后,如何就有万金偿我?”子昂笑道:“只个你休管我。此地长安城西,有个孟尝君神庙,明日乃是孟尝君生日,长安豪门贵客都到那里献寿,你到那里,众人为证,可付与我便了。”真个那卖琴的到了次日,就来庙中相等。陈子昂也来了。只见那庙中,挨挨挤挤,俱是王孙公子、富室豪门,在彼游玩。陈子昂立在高处,大声说道:“他这琴乃是古遗宝物,价值万金,肯借与我,待我鼓一曲,与众人听者。”众人大喜道:“我们都晓得这琴却是宝物,你若会弹时,我们出喜钱三百千为赠。”陈子昂笑了一声,弹了一曲,使众人哭的、笑的、叫的、说的,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只见那陈子昂鼓完了琴,就把那琴向街前石上一摔,摔得粉碎,众人吃个大惊。那卖琴的大怒,嚷道:“如何摔碎我这无价的宝物!”只见那陈子昂大声说道:“天下的人,不知我蜀中陈子昂是个四海奇人,倒说这胡琴是无价之宝,依我看起来,要这胡琴何用?”那些豪门贵客个个心惊道:“他将这万金的宝物,尚且摔碎了,不知他胸中是何等样奇人哩!”于是众人都争相延请这陈子昂到家,都出千金为赠。一日间,就有百万金。陈子昂分文不受,尽数赏了那卖琴的。自此陈子昂名震长安,天子大用,就做出许多治平的事业来。正是:

    尘埃宰相何人识,一日知名早济时。

    能识尘埃真宰相,先须上赏魏无知。

    但是蓬茅中,未常无异人豪杰,总是虚心求贤者少。如今说一个倾盖下车的,乃是唐太宗时山东东昌府博平县,有个贫士,姓马,名周,字宾王,也是才兼文武、学贯天人的。只是时运未逢,做了个失路的相如、穷途的阮藉,一日,客游到汴京浚仪县,却好饮了些酒,题了些诗,满肚皮不合时的肮脏之气,勃郁不堪,都从这酒杯中,一齐发作出来。在这浚仪道中行来行去,歌唱一回,大哭一回,又狂叫一回,又长笑一回。道旁之人,也有说他是疯的、癫的,笑他的,骂他的,再没一个晓得他的。正在那里喧嚷个不了,有人说:“县里老爷来了!”众人散去。这马周不合向袖中取出数卷诗文,呈将上去,要这县官赏鉴。却说这县令姓崔,名贤,是个少年甲第,极是贪鄙之人,诈害百姓,贪酷异常。他自恃少年科甲,妄自矜大,目中无人,是个极不肖的,那知什么爱才下士,其时他轿上抬来,只见马周递上诗文,不曾下跪,他就大怒,把诗文都丢了下来,不看。马周见他不采,自去拾起了,依旧狂歌不已。崔贤见了大怒,喝叫左右拿来。马周大骂道:“你这草迷七窍的赃坯,遇着那盲试官,中了你这样门生,你在此吓这些不识字的愚民罢了!我是个天下的才人,谁敢拿我?”崔贤怒道:“你是天下才人,今日倒要受这盲试官门生的气哩!”也不问他姓名,喝令左右痛责。马周却也力大,与众争扯,死不肯跪下。闹了半日,崔贤叫:“住了。不责也且饶你,左右可将他的衣冠,都扯坏了。”取一张纸,写下四句道:

    “好个天下才人,羞得当街叫屈;如今扯去衣冠,好去沿街乞食。”

    叫左右的押了马周,把这写的,沿路念与人听,真是气得马周无奈。沿街行了一日,崔贤方才放了。

    这马周怒激在心,弃了浚仪,直往帝京走去,也思求取功名,出这口恨气。非止一日,到了秦关陕西地面,就是当日汉高祖入关建都之地。这汉高祖的父亲太公,在项羽军中回来,虽是做了太上皇,他一心只思还到丰沛旧里。汉高祖不得已,就将陕西都城,尽数改了。其中城市街道、店肆里居,照像丰沛的模样,又将丰沛旧住的百姓,一概俱移徙住在城中。人家养的鸡儿、犬儿,也各各认得回去。因此这太上皇见了大喜,就不思东归了。便将此城,改名新丰。马周已是时运到了。一日,行到这新丰市上,果然风流华美,服物整齐,楼阁皇居,人文冠冕,有骆宾王《帝京篇》一首为证: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桂殿嶔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

    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声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

    钩陈肃兰戺,璧沼浮槐市。铜羽应风回,金茎承露起。

    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

    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

    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

    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陆贾分金将宴喜,陈遵投辖正留宾。

    赵李经过密,萧朱交结亲。

    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绀幰红尘度。侠客珠弹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

    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延年女弟双凤入,罗敷使君千骑归。

    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

    春朝桂尊尊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

    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

    始见田窦相移夺,俄闻卫霍有功勋。

    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椁文。

    朱门无复张公子,灞亭谁畏李将军。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

    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

    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

    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

    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

    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

    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

    已矣哉,归去来。

    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

    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马周到了关中,寻个有名齐整客店安下。这客店乃是天下驰名的,就叫做“新丰逆旅”。马周安歇了数日,想起交游寡少,终日只坐在那旅店之中,检着临街的一个阁儿里饮着酒,定要饮到一斗之上,他还不醉,歌呼狂舞,不是“杜浣花沉醉曲江”,便是“李青莲常酣采石”,真个傲然独酌,旁若无人。唐人有诗曰: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街下马坐人床。

    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不说马周日醉新丰,却说唐太宗自平了高丽回来,有个武臣中郎将,姓常,名何,极蒙宠眷。这常何却又忠心贯日,义气如云,他虽是个武夫,目不识丁,真真最爱的是才人、学士。早间朝罢回来,路从这新丰市上的道旅经过,远远见那马周独酌无朋,神情豪迈,自与凡人迥然不同。他就命从人住了后车,一直走到那酒肆中坐下。那些店中饮酒之人,见个官府进来,都远远的走了开去张望;外面街市行走的,也在那里立住脚,探头张看。只有那马周,独自一个,高吟畅饮,傲然不顾,只是不看见的一般,不觉那饮兴愈豪。常何有心,看了半日,即着人去请那秀才过来共坐。马周谦让了一时,坐在常何上面。先彼此通问了乡贯、姓氏,然后一递一回,讲起文谟定国、武略安邦,怎生样治民,如何的杀贼,最后,常何要求讲那太公的《豹韬》一篇。马周就诵如流水,解若悬河,说得常何心下大悦,遂叫备马,自家骑了,即将原坐来的安车一乘,请马周上车坐了,同回寓中。那些里里外外看的人,一个个都骇然而散。常何回来,重开筵席,待马周为上宾,自居下席相陪,日日如此恭敬。

    忽然一时,关中遇了旱荒,六个月无半点雨儿,人民惶惶。唐太宗爱民心切,降下一封诏书来,传与百官看了:不拘文武、大小臣工,务须直言得失,不可隐晦,开陈朕过,弭顺天心,以称朕意。马周遂代常何,条陈便宜二十余条,又上《弭天政要新书》二十卷,献了上去。太宗览之大喜,特旨宣召常何入朝。问曰:“卿乃武人,何知事变详悉如此?朕尝说张蕴古所进《大宝箴》,未免溢美谀辞;卿这便宜二十条,可为明指利病,毫无忌讳,古直言之臣,何以加乎!真良宰相救时之言也。”深加奖赏不已。常何伏地叩头,奏曰:“臣不敢有欺陛下。臣本武人,何能知此,此臣家客博平马周代臣具草耳。此人实系才人,一向沦落不偶,臣不敢狥私,愿陛下择而用之,与臣同升诸公,是臣所愿也。”太宗大悦,立命马周进对,令待诏金马门,随即除授监察卸史,巡历河南、河北、汴京等处地方,一切便宜行事。遇有利益便民,及妒贤嫉能者,任意区处赏罚,然后奏闻。常何有举贤之功,应受上赏,敕赐紫金鱼袋、带刀上殿,宿卫禁中。常何谢恩。马周遂衔命出了朝门,辞了常何,星夜就去汴京上任。

    他记着那浚仪县令崔贤,曾耻辱了他一番。马周想道:“我如今是代天子巡狩,难道去报那私怨么?若报私怨,就是我小气了.但只那崔贤,平日为官,不理贤才,酷剥小民,岂不是个罪吏,我如今也不去报他私仇,却也难废了公论,也只去耻辱他一番罢了。”巡按到了汴京,却有开封、漳德、卫辉、河南、河北的大小有司,府属州县官员,尽来迎接。马周一个个都相见了,俱打发去回任莅事,单留浚仪县知县崔贤一人,改日讲话。崔贤因此就不敢回到地方,就住在按院衙门前,一间民房,等侯了三日,不曾相见。自此每日打了职事,行到按院门首候见,里面只回改日定要面会,却再不打发回县,故此崔贤又不敢回去。按院每日自去行香拜客,行事饮酒,分付左右:“如浚仪县来参,不可与他通报。”崔贤又不能相见,心下又不知是何缘故,自己急了,道:“毕竟是我在那里得罪了他,就把一向在地方上酷诈来的财物、银两,也有万金光景,着人到衙中尽数取来,央挽人情,到马大巡处,求为解释。马周无有不说领教。因此那些讲分上的,都讨了公事钱去了。这崔贤平日贪酷来的银子,白白都送与人去了。

    然后一日,马大巡将牌一面,朱笔标说,次日辰刻,着令浚仪县县官,带领阖县吏书、衙役,一并进见,如有一名不到,官参吏究、革役不贷,崔贤也只信是公事已应允,料无甚事,但要阖县衙役见,却又不知何意,心下未免怀着鬼胎。到了次日,这些人役谁敢不到?那崔贤率领众人,一齐进到按院面前。崔贤庭参已毕,抬起头来,也不认得是前日凌辱的马周,平日又做人傲慢,不曾问得他的姓名,梦中也不放那个人在心上,怎生想得到此。只有那些左右皂快,与这马周争扯要打,又押解了他一日,如何不认得哩!因此马周要他认得,故要这些人都来参见,从吏书至皂甲,一名一名,都唱名叩头过了。按院开口问道:“你这一干奴才官吏,如今可认得我么?”崔贤吃了一惊,道:“如何连官也骂在里面?我却何曾认得他?”却有已前辱那马周的,这几个皂甲明明认得,就俱向前叩头道:“小人们都该死了,不敢求老爷饶恕,只求老爷活活打死罢了!”马周笑了一笑道:“你这干奴才,今日才知死了么?本院今日要处死你这一班官吏,值得甚么?我况是个便宜行事的大巡。据你这干奴才当日所为,便杀之亦非无为。但本院如天之量,岂与汝等变不全的蛆类较量么?”喝把这干衙役尽数收监,一名也不放出;喝那县官出去,改日再候发落。崔贤不知来头,气昏昏独自一个走了出来,抬轿的、牵马的,打职事的,一个也没有。没意思,自己走回下处去了。又候了几日,又去参见,按院坐堂理事,崔贤过去跪下,马周只做不见。问了半日的事,一个门子不知来由,跪禀道:“浚仪县知县候见老爷。”马周也不回言,丢下六根签来,两行皂隶按住这门子,打了三十大板,革了出去。马周故意又打发了承差、许多各府牌票,然后叫那崔贤上去。崔贤已是跪得久了,看着打门子,是为他的缘故,好生没趣,只得跪过去。马周也不与他开言,喝令左右,也把他的衣服扯碎,取一面硬牌,也判四句道:

    好个聪明知县,不识天下才人,

    一味嫉贤贪利,笑杀河南士民。

    判毕,就差快手十名,押解他到本县乡绅士民之家,人人看过,然后遍河南省会府县衙门,俱要解去,把作榜样与人看,说他是侮慢贤才之报。崔贤才省得,是当年羞辱他的那一个人,也谁想他今日,倒做了便宜行事的巡按,河南御史。也没奈何了,随着解人,各处走了一遍。这崔贤原是无耻的人,游遍了河南,众人笑骂不已,他只说;“笑骂由他笑骂,好官还我为之。”尚不肯去羞死哩。马周巡历完了,复命本上,带一段道:

    谨按:浚仪令崔贤,见钱如血,视士如雠。任蠹役为手足,利其过笼;奉上司如天帝,畏其摘过。辱衣冠而轻士习,罪实其尤:肥囊橐而逐膻途,斯人为甚。臣欲逐其籍,人谓臣之有私,但明上其愆,惟主上之所择。

    本上到御前,太宗看毕大怒,立命取来斩首。有赢州刺史卢祖尚,乃是崔贤亲戚,上前保救,太宗恶其党恶,即将卢祖尚一同斩之。

    马周又具一本,上奏道:

    臣观自古以来,百姓愁怨,聚为盗贼,其国未有不亡者。盖幽厉常笑桀纣矣,炀帝亦笑周齐矣。不可使后之笑今,又如今之笑炀帝也。百姓所以治安者,惟在刺史、县令,贵选得其人。曩如崔贤,所在都有,可以为戒。

    太宗闻说是马周上来的奏疏,焚香盥手,然后展看,看了大为嘉赏。随谓左右近臣曰:“以后刺史,朕当自选;县令之官,须诏京官五品以上,各举所知一人,以备擢用。”自此以后,各处县官俱得其人,地方造福,皆马周上疏之力也。

    马周奉差任满,回京复命,又去拜谢常何举荐之恩。常何有个千金小姐,未曾有亲,常何就许嫁了马周为妻。另与马周治造第宅居住,过了几时,马周要回乡里,常伺又赠数千金帛,同妻回到博平,养亲数年,仍旧到京为官。

    只说常何一个武人,成就了马周功名,又完就他姻亲之事。始初只一念怜才,就使马周做出许多事业。崔贤自是马周一样读书之辈,倒不肯荐贤为国,只因世上肉眼的多,那识这尘埃中也有宰相,就不肯加意物色哩。正是:

    草野何尝乏异人,当涂谁肯有虚心。

    解衣下士真难遇,安得常何口口口。

    总批:俗人多口口口礼贤下士,难道如今宰相都肯求贤的么世不乏常使君,政恐莲花幕中,未必皆马博平耳。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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