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长征途中的苦与乐:摘自李志民回忆录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刘培一 本章:第二十二章 长征途中的苦与乐:摘自李志民回忆录

    中央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举世闻名。此文仅记下几件留给我印象较深的事情。

    长征途中最艰难困苦的行程要数爬雪山、过草地了。

    1935年6月18日上午,我们红3军团后卫部队随主力第11、12团之后攀登四川境内第一座大雪山——夹金山。这座海拔4900多米的大雪山宛如一个披满白发的老人端坐在那里,所以当地老百姓都称它为“神仙山”,说是除了神仙之外,连鸟也飞不过去。我从小生长在大山沟里,爬过不少大山,但像这样高大的雪山还是平生第一回见。部队来到雪山下,抬头仰望这白雪皑皑、云雾缭绕的大山,也从心底里发怵。但是,经过动员教育后,战士们都自豪地说:“我们活神仙的脚板高,飞鸟飞不过,我们的脚板却能踩过!”大家决心要越过“神仙山”与兄弟的红四方面军会师,创建新的革命根据地。

    征途中,同志们同心协力战胜冰、雪、风、雹的侵凌,一天就翻越了这座大雪山。夕阳即将偏西的时候,我们在山下的一条山沟里宿营。当我到连队去检查没有发现掉队和伤亡的情况,满怀喜悦的心情回到营部时,警卫员早已把我的“睡铺”安排在山坡上的一棵大松树下。这棵大松树高几十米,干粗叶茂,树下落了一层厚厚的干树叶,松软松软的。这一夜,我和警卫员、马夫(饲养员)都睡在这棵大松树下,这里空气清新,不冷不热,干松树叶散发出一股沁人的香气,使我舒适地进入了梦乡。几十年来,我经常回忆起这个睡得比在北京饭店还要舒适的夜晚。

    这一夜的舒服觉,并不能抹去征服夹金山的艰难历程。我们教导营是沿着先头部队开辟的道路,踏着他们的足迹前进的,没有受到损失;但是,走在前头的兄弟部队为了征服这座雪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有的同志陷进了深不可测的雪窝无法救上来;有些年大体弱的同志奋力爬上山顶已是精疲力竭,加上高山缺氧,一头栽倒在地,经医务人员抢救也未能生还。更可惜的是,我们在山顶上看到两堆篝火旁边,各有先头部队的四五个战士仰天长眠。据医生察看遗体后告诉我:他们不懂高山空气稀薄、缺氧,想在山顶休息一会烤烤火再走,没想到点燃了篝火,空气中氧气更少。他们刚爬到山顶,突然烤火,可能因缺氧而窒息,也可能因高原反应加之冻饿而死。这几个牺牲的同志身体还比较壮实,但都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显然是意外死亡,使我心情格外沉重。我心想,如果他们懂得一点高原反应的科学常识,也许不会牺牲在这雪山上。为了不让牺牲的战友再受风雪欺凌,我带着几个同志把他们的遗体就地掩埋,并向部队传话:“在山顶上不准停留,不准烤火,赶快下山,到达目的地就是胜利!”

    第二天,我们行进到达维镇,与兄弟的红四方面军会师。红四方面军第88师265团的同志很热情地接待我们,送给我们一些粮食(青稞麦、玉米)。大家吃了顿饱饭,精力也逐渐恢复。这时,我们听说就在我们翻越夹金山那一天(6月18日),红一、四方面军在懋功举行了庆祝胜利会师的联欢会,大家情绪更加高涨,在村头巷尾与红四方面军的同志们亲切交谈,到处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

    我们在达维镇休整了几天,总结翻越夹金山的经验。在总结中,我特别强调要进行防止烤火窒息的教育。此后,我们又在6月底至7月初的十几天时间内,接连翻越梦笔山、长板山、打鼓山、拖罗岗(又名仓德山)4座大山。虽然每座雪山都在海拔4500米以上,一座更比一座险峻、陡峭,但同志们有了翻越夹金山的经验,行军组织更有秩序,措施更加具体。各连排组织老带新、强带弱,在攀登陡峭山路时,用绑腿互相牵连,互相搀扶,后面的踩着前面同志的脚印,一步一步往上攀登,一个一个向前奋进。在翻越这4座雪山的征途中,虽然没有发生陷入雪窝和烤火窒息的事故,但却有几个体弱的同志耗尽了自己的力气,像熬干了油的灯一样,熄灭了,长眠于雪山之中……

    7月10日前后,我们翻越了第5座大雪山拖罗岗,到达黑水芦花地区进行休整。这时军团首长交给我们教导营一项特殊任务,看护先头部队和军团从国民党军<strike>rike>队与反动土司那里缴获的三百多头牦牛和一百多只羊。

    原来,在我们红军到来之前,国民党反动派为了要困死、饿死我们,勾结反动土司,强迫当地藏胞坚壁清野,同时发布告示,威胁·藏胞“凡给红军当通司(即翻译)和向导者,凡卖粮给红军者,均处死刑;若不执行坚壁清野者,所有牛羊、粮食等财产,一律没收”。在国民党反动派和反动土司的欺骗宣传和威胁逼迫下,有部分藏胞被裹胁参加了反动武装;大部分藏胞则躲到了深山里。所以,我们经过的村庄基本上没有人烟,给筹粮的同志带来极大的困难。更可恶的是,反动土司乘机掠夺,把藏胞的牛羊都抢走,集中一起赶进山里;还组织反动武装四处伏击,杀害我们外出筹粮的小分队。兄弟部队在卓克基、芦花等地与阻击我军的反动武装战斗中,先后缴获了几百头牛羊。他们离开芦花向前运动时,除杀了少数没收反动土司的牛羊改善生活外,大部分都留了下来。总部打算让我们3军团看管几天,待藏胞返回家园时请他们来认领。所以,看管这三四百头牛羊的任务落在我们教导营身上。

    当时,我们刚爬过5座雪山,体力消耗很大,到芦花后因部队人多筹粮十分困难,个个饥肠辘辘,看着这成群的膘壮牛羊,怎不馋涎欲滴呢?说实在话,这三四百头牛羊,既没有谁认真清点过数,更没有谁打过收条,随便宰杀几头让大家改善一下生活,增加点营养,根本无人知晓,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我们红军有自觉的纪律,军团首长信任我们,让我们看管这群牛羊,我们决不能“监守自盗”;况且,这是藏胞的牛羊,上级准备随时归还藏胞兄弟,私自宰杀,也是违犯群众纪律。我们营的领导反复向大家动员解释必须自觉遵守纪律的道理,并带领大家上山采野菜,掺着青稞麦一起煮面糊糊,勒紧腰带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

    我们尽心尽责地看管好牛羊群,白天赶到附近山坡上放牧,晚上赶回营地圈起来,放哨警戒,防备敌人来抢,就这样辛苦地看管了三四天,没有动牛羊的一根毫毛。没料到第五天清早,红11团的领导干部带领一二十个战士找到彭营长和我,说是上级通知可以杀一些牛羊做肉干,准备过草地当干粮,我们这里牛羊多,先借上几头,说罢,便自己动手去挑肥壮的牛羊。不一会儿,10团、12团、13团和兄弟部队的同志也争先恐后地来“借”牛羊,彭营长、我和教导营的同志们怎么拦也拦不住。我又气又急,大声喝道:“你们这样无组织无纪律,我到军团部告你们去!”可是来的干部、战士并不害怕,还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好,好,你快去告吧!”

    我和彭绍辉营长气喘吁吁地跑到军团部告状,才得知这是党中央、中央军委的决定。听说毛泽东同志到部队了解情况,得知部队筹粮困难,战士们仍在挨饿,眼看就要过草地了,怎么办呢?当时老百姓都跑光了,地里的青稞麦已经成熟,无人收割;没收反动土司抢来的牛羊,也没人敢来认领。所以,毛泽东同志作出了“救救红军”的指示。军委也发出通知:为了筹集过草地的粮食和牛羊肉,反动土司抢来的粮食、牛羊可以没收;群众藏在地窖里的粮食和被反动土司抢走的牛羊也可以借用;地里的青稞麦都可以收割,先打下欠条,以后再还。因为我们教导营远在山边放牧,没有接到上级的通知,才闹了这场误会。

    我们急忙赶回驻地,可是到家一看,牛羊早已被瓜分光了。战士们气得直骂,我只好如实地向他们作解释,平息这场纠纷。第二天,兄弟部队得知我们辛辛苦苦地看管了几天牛羊,自己连一根牛毛也没有动过,感到过意不去,有的又主动给我们送回来一些牛羊肉,让我们这些“三月不知肉味”的干部、战士也尝几口牛羊肉;而大部分则制成肉干,准备作过草地的干粮。当然,这个数量并不多,分到每个战士更是少得可怜的一丁点儿。

    毛泽东同志当时发出“救救红军”的指示是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采取的“下策”。他知道这样做违犯了我军历来“秋毫无犯”的军纪,这有损我军的声誉。但是,那时候坐镇成都的蒋介石正在调兵遣将,企图将我军围困和消灭在岷江以西、懋功以北的雪山草地地区;我军如不迅速果断地通过草地,向陕甘地区推进,与红25军会合,去创建和扩大新的根据地,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从全国各族人民的长远利益着想,为了“救救红军”,只好暂时对不起藏族同胞,这一笔账待以后再还。

    果然,新中国成立后不久,中央政府派代表团到四川、西康慰问藏族同胞时,毛泽东同志特地嘱托慰问团的同志向卓克基、黑水、芦花、阿坝一带的藏胞表示歉意,说明当年为了救红军,欠下藏胞一笔账,今天特来偿还。虽然事隔15年,当时红军写下的欠条、借据大都已散失了,但慰问团散发了大量的慰问品和救济粮食、物资,也算表达了党中央、中央军委和毛泽东同志关心藏胞的一片心意。

    1935年7月2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在芦花召开。会后,部队进行整编,我调任红3军团卫生部政治委员兼总医院政治委员。当时红3军团编在右路军序列,随时待命北上,我即随军团部于8月初进驻毛儿盖地区,带领100多名医护人员和伤病员着手做过草地前的准备工作。但在此期间,由于张国焘一再阻挠,拒绝执行中央的北上方针,企图分裂红军、危害中央,使中央制定的北上方针被延误了一个多月,未能贯彻执行,我们也在芦花、毛儿盖地区休息等待了一个多月。8月中旬,中央决定先率领右路军越过草地继续北上。

    我们总医院大部分是伤病员,行动不便;少数医护人员又忙于治疗护理工作,虽然有个把月的准备时间,军团直属队和各团都想方设法筹集到一些粮食和晒一些肉干,做好了准备,而我们总医院仍然筹粮很少,使我急得直搓手。正当我们焦急的时候,临出发前几天,军团杨尚昆政委突然派人送来了一批青稞麦,使我喜出望外。这为总医院的伤病员过草地解决了大问题,真是“雪里送炭”!我由衷地感激杨尚昆政委的关怀,也更深刻地感受到3军团总部及兄弟部队的同志们对伤病员的阶级友爱深情。我收下青稞麦后,马上同炊事员一起,夜以继日地磨面、烙饼,赶制好过草地的干粮。

    8月20日前后,我们随军团部开始过草地。茫茫水草地,一望无际,天上无飞鸟,地下无虫鸣,方圆几百里地看不到一块石头,见不到一棵大树,荒无人烟。有的是脚下长得密密麻麻、高矮不等的一丛丛水草,草丛里河沟纵横交错,积水泛滥,浮在表层混浊淤黑的积水,散发出阵阵腐臭的气味。走在这片无边无垠的沼泽地上,令人分不清东西南北,辨不清哪里是可行的道,步步如履薄冰,稍不留神,踩进泥潭,就会越陷越深,遭到灭顶之灾。幸好,先头的兄弟部队在当地藏胞向导的帮助下,探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通道,沿途用木板、树枝给我们设好了路标,使我们能沿着比较安全的路线行进,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伤亡。这每一个路标,都是先头部队冒着危险,付出重大代价换来的。这时,由衷感激的心情油然而生。

    草地上不仅道路艰难,而且气候恶劣,变化无常。按说那年8月下旬正是农历七月下旬,还在“处暑”季节,我们南方仍然是穿短裤褂的暑天,可是这高原草地上常常飘起雪花,下苦雨。老天爷真是专欺侮我们这些穿着单薄衣衫的红军!进入草地的第一天晚上,我们没有经验,仍像前一天晚上在草地边沿宿营时一样,找了块稍微干一点的小坡地宿营。没想到半夜里下起了雨,水很快就漫上了这块坡地,我们不得不站起身来,把垫在身下的油布顶在头上挡雨,互相依偎着打盹,在雨中站了一夜。第二天,天放了晴,我们行军稍轻松一些。晚上宿营就有了经验,找到一处小高地,才能躺下睡觉。但是,夜里气温很低,冻得难受。我们就用带来的干柴引火,加上大家拾来半湿的枯草根燃起了篝火。我和警卫员、马夫在篝火旁挤在一块睡,互相取暖,总算暖和了一些。

    说到草地宿营,又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在长期的征途跋涉中,总医院的医务人员凭着自己的科学知识总结了许多经验,特别是怎样保护脚、恢复脚力的经验更加丰富。这一晚,他们把背来的干柴或能找到的干草把脚跟垫高,称之为“倒脚运动”。因为长时间走路,特别是双脚长时间泡在水里走路,流向脚部的血液相应增加,使双腿、双脚感到沉重。睡觉时人躺下,这一“倒脚”,脚部比头部、上身稍高,可使下肢得到休息,恢复正常的血液循环,避免双脚浮肿。果然,此法很灵验。当晚我巡查完伤病员的休息情况后,也和警卫员、马夫一起学习“倒脚运动”。第二天走起路来,脚板好像轻松了许多。此后过草地的几天里,大家都参加了“倒脚运动”。这样就大大有利于连续的草地行军。

    本来组织上配给我一匹很健壮的黑骡子,不料临过草地的前几天,我和马夫都忙于为伤病员烤制干粮,骡子被人偷走了,马夫哭着四处去找也没有找到。尽管在长征中我骑骡子的时候不多,大多让它驮我的背包和书籍、文件,并替生病、体弱的同志或掉队的同志驮驮枪和背包,但有这匹骡子来替代人力,行军总要轻松得多。可现在骡子丢了,为了减轻马夫的负担,逼迫我不得不再三轻装,把几本心爱的书和日记本也忍痛处理掉了;进入草地之后,再深的水草地也只好自己趟过去。行军的第三天,可能因为连日来脚都泡在腐臭的积水里,臭水的毒气渗透皮肤,左脚腕上突然长了个小疮,这小疮受脏水污染,感染化脓了,牵动了左腿,走起路来有些疼痛。中午休息时,我看了一下疮口化脓的地方,发现从疮口处有一条红色的“线”一样的东西往上沿着小腿侧向膝关节的方向延伸。当晚,我又就着篝火再看一下,这条“红线”已往上延伸到了大腿内侧,整条腿也感到疼痛。这时,我记起在家时老百姓说过,这脚疮有毒气,如果这条毒线通过心脏就有生命危险。不过老百姓有个土办法,就是用苎麻“灸”。我也试着从新的苎麻草鞋的鞋带里割下了一段苎麻,在篝火上点着了火,吹灭了火焰,用火捻对着大腿内侧“红线”的根部猛“灸”了3次。第二天,果然“红线”降了下去。同时,军医用碘酒把疮口消消毒,用纱布包扎一下,不久小疮就治好。现在回想起来,这也是一种治病的“穷办法”,否则,在过草地的关键时刻,说不定长一个小小的脓疮就会把命丢掉的。

    健康人通过草地已经遇到许多困难,何况我们这一支伤病员队伍呢!我鼓励医护人员和担架员,发扬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爱护伤病员;鼓励伤病员同伤病作顽强斗争。有的伤员强忍伤痛不吭一声;有的伤病员只要自己能搀扶着走一段,就挣扎着自己走,不坐担架。大家都献出一颗赤诚的心,用阶级友爱的温情温暖着战友的心,每个人都明白:在这场生死搏斗的进军中,前进一步就意味着生存,意味着胜利;停滞、后退就可能导致死亡,导致失败。大家齐心协力,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地冲破草地的重重障碍。

    我和伤病员们在草地上艰难地跋涉了4天多,再有1天多的路程就要走出草地了。突然,我在路旁一小块坡地上发现4个战士相互依偎在一起,一个个脸色苍白,手脚冰凉,身体瑟瑟发抖。我赶忙找来军医,经军医细心诊断,没有发现这几个战士有什么病。军医对我说:“政委,他们不是病,是饿的。”原来,这是兄弟部队4个掉队的战士,昨晚下了一场雪,他们冻了一夜,今早想赶部队,可是干粮已吃完了,浑身一点劲也没有,想站也站不起来,只好互相依偎在一起,等待救援。这时,我身上也只剩下3个青稞麦饼了。我心想,还有1天多的路程,自己已经不够,而且,要是哪个伤病员或担架员也断了粮,又怎么办呢?可是,眼前这4个战士不吃点东西,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想到这里,我毅然从干粮袋里拣了一个最大的大约半斤重的青稞麦饼,掰成4块,每个战士的手里塞上一块,亲切地对他们说:“同志们,快出草地了,中央领导同志和兄弟部队正在巴西等着我们,走出草地就是胜利。吃完这块饼,我们一起上路吧!”

    4个战士用噙着泪花的双眼深情地望着我,又看了看从他们面前拄着拐棍艰难地挪动脚步顽强向前的伤病员,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热泪止不住夺眶而出。他们和着泪水细细咀嚼着这一小块青稞麦饼,好像这一小块青稞麦饼饱含着千万“大卡”热能似的,使他们顿时增添了无穷的力量。我把他们一个个搀扶起来,让他们慢慢地迈开步子,跟着队伍继续向前。

    队伍到了巴西以后,有一天,我又遇到这4个战士,得知他们已经归了队。他们激情地向我敬了个礼说:“首长,你一个饼救了我们4条命!”我看到他们的体力有了恢复,感到无比欣慰,拍着他们的肩膀说:“不,这是你们自己努力奋斗走出草地的。”我没有问战士们的姓名和单位,但这4位可爱的年青战士的形象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

    我们总医院在巴西休息待命,我抽空到军团部去汇报工作,听军团部的同志讲,他们过草地的时候,彭总得知部队已断了粮,有的连队挖草根吃,有的煮皮带充饥。彭总非常心疼,说部队随时都要准备战斗,饿着肚子怎么打仗,怎么能走出草地?马上下令方副官长把军团部6匹骡马全部集中起来,杀了肉分给部队。彭总的老马夫和警卫员不忍心杀掉配给彭总的那头大黑骡子,劝说彭总把大黑骡子留下。因为大家都知道,彭总平时非常心爱这匹膘壮的黑骡子。在长征途中他虽然很少骑它,但他用这匹骡子驮病号和掉队的同志。他生怕骡子饿着冻着,经常悄悄地把自己饿着肚子省下来的粮食塞给骡子吃。现在,他却忍心下令要杀掉这匹骡子。老马夫怎么也想不通,再三向他求情,说这匹骡子有功,不能杀。彭老总有点生气了,反问道:“人重要还是牲口重要?”接着,他坚决地说:“现在人比牲口更重要,不要留下它!”要方副官长立即执行命令。方副官长只好遵命用机枪把6匹牲口全打死,杀了肉分给部队,而军团机关只留下一点杂碎。这6匹牲口救活了多少战士啊!彭总以身作则,给我们做出了榜样,对我的教育很深。

    巴西是个山谷中的小集镇,有上百户人家。藏胞的住房还比较好,大多是木头建造的两层楼房,上层住人,下层关牲口。这里还有一座建筑得很好的喇嘛庙,算是这一带比较热闹的地方。这时候,我们几千名红军一到,分散驻扎在巴西周围的村庄,使这个偏僻的小集镇更加热闹起来。有一天,我上街去看看热闹,信步到喇嘛庙前,只见庙门口雕梁画栋、金壁辉煌,庙虽不大,却很别致。到庙前来参观的红军官兵不少,但大家都自觉遵守纪律,尊重藏胞的风俗习惯,没有一个人闯进庙门,只在庙前一二十米远的地方看一看,不敢打扰喇嘛们的佛事活动。从喇嘛庙往回走的路上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喊我的名字,我随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大高个儿迈着蹒跚的步子跌跌撞撞地向我奔来,一时认不清是谁,待近前一看,才惊愕地认出是我的老乡张平凯。记得临长征前他从3军团调到中央干部团去,那时,他身材高大,体魄健壮,英气勃发,精神抖擞。才一年不见,怎么瘦弱成这个样子呢?只见他脸色蜡黄,两个腮帮深深凹陷,尖下巴,高高的颧骨上面一双大大的眼睛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泽,真是判若两人。我急切地问他:“你怎么瘦成这样?”张平凯喘着粗气告诉我:他离开瑞金后就一直发着疟疾,勉强跟着干部团行军,不料过草地时又发烧又拉肚子,实在走不动了,掉了队,差点就出不了草地。我听了感到很心疼,就扶着他回到驻地,把他收容到总医院治疗。

    恰巧这时有个老战友给我送来一只五六斤重的獾子,这是他们在山上下套子抓的,说是看我身体不好,送给我补养的。当时整个红军经过一年的长征,大家都一样,拖得精疲力竭,饿得脸黄肌瘦。我虽然带病长征,身体也瘦弱,但比起伤病员来,自己还觉得是个“壮汉”。我想伤病员比我更需要营养,于是,就把这只獾子交给伙房,请他们杀了煮给张平凯和几个重伤员吃。

    煮好后我分给重伤病员,一人只能吃几块肉、喝一小碗汤而已。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这一点点獾肉也就表达了我的一片心意了。建国以后,张平凯见到我还常提起这獾子肉的事,可见患难之时战友间的一点一滴恩情,都能令人终生难忘。

    长征中的政治工作,除了加强党的领导,发挥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带领广大群众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去战胜重重困难外,还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积极开展宣传鼓励工作,激发广大指战员的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特别是在遵义会议之后,大家明确了“北上抗日”的前进目标,有了奔头,革命信念更加坚定,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一心一意跟党走,革命热情高涨起来,更加感到虽苦犹荣、虽苦犹乐。

    开展歌咏活动本是红军的优良传统,长征中革命歌声更成为鼓舞斗志的一种精神力量。无论是跋山涉水,无论是休息宿营,哪里有红军,哪里就有革命歌声。有时,虽然由于过度劳累,嘶哑的声带和急促的喘息使歌曲走了调,乱了节拍,但透过这粗犷的沙哑的歌声,仍不难感触到一颗颗热情、滚烫的心。

    当时,革命歌曲也作为一种教育的工具。由于连续行军、作战,没有更多的时间集中上课、作报告,上级提出个政治口号或提出一项重要任务,为了及时贯彻下去,政治部门就用“旧瓶装新酒”的办法,利用大家熟悉的曲调,填进结合当前任务的新词,教大家学唱。通过唱歌使大家领会党提出的政治口号,记住自己的战斗任务,贯彻到实际行动中去。翻过雪山以后,先头部队初次遭遇敌人的骑兵时,只见敌骑兵呼啸而来,气势汹汹,一时竟束手无策,不知道先打马还是先打人,刚放两枪,骑兵就逼到眼前,令人生畏。后续部队一听这种情况,也对骑兵产生一种恐惧心理。针对这种情绪,上级宣传部门很快就编了一首《打骑兵歌》教大家唱:

    指挥员和战斗员们,努力学习打骑兵。

    四个基本原则,一条一条记在心。

    第一基本原则,沉着冷静,勇敢坚定,

    如果发现骑兵,迅速警报大家,

    第三基本原则,沟墙工事,加强木层;

    第四基本原则,立射跪射,坐射卧射,

    这4段歌词通俗易懂,既把藐视敌骑兵的必胜思想灌输到部队中去,又把打骑兵的要领和战术动作都教给战士。大家唱着唱着,打垮敌人骑兵的信心和勇气提高了,而且懂得用步枪排射阻击敌骑兵的战术要领,畏惧情绪一扫而光。我还教过3军团教导营的干部、战士唱过《打骑兵歌》。过草地时我虽然离开了教导营,但后来听说,他们快过草地时遇到敌人骑兵的袭扰,马上就疏开队形,第一排卧射,第二排坐射,第三排跪射,第四排立射,统一口令,步枪排射,把冲在前头的敌骑兵打翻下马,后面的骑兵一溜烟跑了。大家兴高采烈地议论:《打骑兵歌》真灵!

    各部队的战士宣传队是行军中一支十分活跃的宣传鼓动队伍。他们大多是一些十五六岁的年青“红小鬼”,聪明伶俐,能说会唱。宣传队往往在行军途中打前站,选择一块高坡设立鼓动棚,当行军队伍经过时,他们就唱歌、呼口号、说快板,表扬好人好事,给大家鼓动加油。在爬夹金山时,宣传队就大声宣传过雪山到懋功与红四方面军会师的意义,有的对行军队伍喊:“同志们,加油!山下就是懋功了,坚持下去就是胜利,赶快翻过雪山和四方面军会师!”有的则喊:“同志们,快下山去,千万莫停留,莫吃山上的积雪,不然会泻肚子,发高烧的。”过草地时,鼓动队就鼓励大家说:“党中央首长已经在巴西等着我们了,我们咬紧牙,坚决走出草地!”大家听着,心底一热,脚步也加快了。

    说起宣传队,我们教导营宣传队还有一件宝——留声机,那是1934年1月东方军第二次入闽打下沙县时缴获的战利品,宣传队把它当宝贝一直带在身边,在长征途中再苦再累,即使把自己心爱的乐器、衣物丢掉,也舍不得丢掉这台留声机。有时我看他们挑着、背着很吃力,让黑骡子帮他们驮上,他们还怕留声机给颠簸坏了。这台留声机缴获时还有八九成新,枣红色的盒子,绿呢子垫的转盘,还有一个黑色的大喇叭,式样好看,音量也大。宣传队经常把它放在鼓动棚里,让留声机哇啦哇啦地唱着,他们在一旁作宣传鼓动。这样,留声机像在给他们伴奏似的,使鼓动棚的气氛更显得热闹。这台留声机只有十几张旧唱片,除了《渔光曲》等二三张歌曲和民乐曲外,大部分是京剧唱段,有梅兰芳的《贵妃醉酒》、,谭富英的《空城计》、《定军山》,程砚秋的、《青霜剑》,周信芳的《萧何月下追韩信》、《徐策跑城》等等。这些旧唱片与长征的艰苦环境虽然极不协调,有的片子因反复地放唱已经太破旧了,甚至有的还有裂痕,唱起曲子来会发出咔嚓咔嚓的杂音,但说来奇怪,战士们非常喜欢听这个“戏盒子”,一听到远处传来留声机的声音,好像前头就到了戏园子似的,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到鼓动棚跟前总要停脚休息片刻,听一会儿宣传,也听一会儿戏。这时,有人还情不自禁地跟着哼起《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或哼起《徐策跑城》:“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起事神先知,善恶到头终有报,且看来早与来迟……”有的还边唱边学着“青衣”或“老生”摇摇摆摆、拂袖踱步的姿态,像上台演戏似的,逗得周围的同志开心地大笑。这样的听戏、唱戏,虽难说有什么现实教育意义,但它是一种难得的娱乐,哈哈一笑,扫除了大家沉闷的心情和疲劳的情绪,使部队活跃起来,体现了一种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这应该说也是政治工作的一种方法吧。

    1935年9月22日,红一方面军突破天险腊子口进抵哈达铺,在哈达铺进行改编,改称为陕甘支队,原红1军团编为第1纵队,红3军团为第2纵队,军委纵队为第3纵队;我调任第3纵队保卫分局第二科科长,负责肃反工作。10月19日,陕甘支队越过六盘山,到达刘志丹、谢子长创建的陕北革命根据地的吴起镇。此时,紧紧尾随而来的敌骑兵4个团的2000人也逼近了吴起镇,从西北方向陕甘支队发动进攻。我军为了把追敌歼灭或击溃在根据地之外,遂以第3纵队在吴起镇正面实施阻击,第1、2纵队在两侧向敌人反击。经过两个多小时激战,歼敌1个团,击溃3个团,缴获战马100多匹,取得了长征途中最后一仗的胜利。

    1935年11月3日,中共中央为统一陕北地区红军的指挥,决定撤销陕甘支队,恢复红一方面军的番号,彭德怀任司令员,毛泽东任政治委员,下辖第1军团和第15军团。原红1军团与红3军团合并为第1军团,下辖两个师。第4师师长陈光,政治委员彭雪枫,参谋长陈士榘,政治部主任舒同,下辖第10、11、12等3个团。此时,我调任红4师政治部组织科长,随部队参加了11月21日至22日的直罗镇战役。这次战役在毛泽东同志亲自指挥下,全歼了敌军第109师,彻底粉碎了敌人对陕北革命根据地的第三次进攻,给我们党把全国革命的大本营放在西北的任务举行了一个奠基礼。至此,我们红一方面军胜利地结束了二万五千里长征。

    1986年10月20日,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举办了《纪念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五十周年美术书法作品展览》。事前,军事博物馆秦兴汉馆长约我写一幅书法作品。我有感于二万五千里长征艰苦卓绝的壮举,挥毫写下了《江城子·忆长征》词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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