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一月二十五日,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在南京黄埔路中央军校他的官邸接见刚刚抵宁的黄绍竑。
“季宽兄脱离李、白,拥护中央,很好!这个,是很好的!”蒋介石对黄绍竑前来归顺大加赞许。
“主席,我是再也不愿打内战了。”黄绍竑摇着头,似乎很有些惭愧的样子,说:“今后我愿在主席的领导之下,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有利于国家的事情。”
“嗯,很好,这个,是很好的!”蒋介石又赞许道,“要是李、白都象你这样深明大义,事情就好办了。目下,国家既有内忧又有外患,欲使国家实现真正的统一,必须首先清除反对中央的军阀势力和扛西的共匪。季宽兄到中央来,一定会有所建树的。”
黄绍竑明白,蒋介石会让他去干什么,却装得极为诚恳地说道:“绍竑乃一介武夫,在军阀混战中,破坏了国家,今后希望为国家的建设尽力。”
“嗯,很好!”蒋介石点了点头,“目下,北方冯、阎的反动势力已被彻底消灭,环顾中国,只有你们大半个广西和小半个江西尚与中央对抗。江西共匪,占领赣南为根据地,企图武装夺取政权,吾人是黄帝子孙,与共党势不两立,中央有把握消灭赤祸!”
蒋介石盯了黄绍竑一眼,严厉地说道:“广西问题,必须马上解决,一定要将李、白捉拿解京究办,犁庭扫穴,使桂系势力永不能滋生!”黄绍竑面色惶恐,不敢说话。
蒋介石又盯了黄绍竑一眼,接着说道:“季宽兄应当为中央解决广西问题贡献力量。我准备提请国民政府,任命你为广西善后督办。”
“主席……”黄绍竑内心暗喜,面色仍带惶恐,正要推辞一番,蒋介石却不让他说下去。
“放心,我即命陈济棠来京,着陈转令余汉谋部,予你以必要的助力,使你能顺利返桂办理广西善后事宜。”
谈话到此结束,黄绍竑怀着且喜且忧的心情,回到下榻处的安乐酒店。这安乐酒店在南京也算得上流酒店,酒店的老板不是别人,正是黄绍竑从前的上司——当年的模范营营长马晓军。自从黄绍竑夺了马晓军的“本钱”,将马部几百残兵率领投奔李宗仁后,马晓军曾到容县陈家祠堂来找黄索还老本,黄绍竑把他吓跑之后,他一直怀恨在心。今见黄绍竑宣布脱离李、自,只身来京归顺中央,马老板认为正是报仇雪恨的时候,便纠集一小撮人,包围黄绍竑住的房间,大贴标语。一时间,南京街上和安乐酒店旅馆部即出现了许多“打倒破坏国家统一的罪魁祸首黄绍竑!”、“打倒替桂系实行苦肉计的奸贼黄绍竑!”、“打倒欺骗中央的黄绍竑!”的标语。马晓军又上书国民政府,要中央惩办黄绍竑,不要为其“苦肉计”和“缓兵计”所蒙蔽。
黄绍竑躲在旅馆房间里,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既怕马晓军派人冲进来将他毒打一顿以解当年被夺权之恨,又怕这一阵风波搅乱了他的计划,使蒋介石怀疑他是与李、白密谋打入中央的认因为他在香港的时候,港粤报纸便曾揣测他是假投降,用孙行者钻入铁扇公主腹中翻跟斗的办法,替桂系解脱困境。黄绍竑一边命他的两名随从把守房门,一边在房中急切走动谋思对策。他忽然发现桌上有一部电话机,便抓起话筒,给蒋介石的侍从室打电话,不一会,话筒中便响起蒋介石那宁波腔:“季宽兄放心,我即命人前去弹压,这个,中央是绝对相信你的,不要顾虑,唵,不要顾虑。”
黄绍竑明知,蒋介石是不会绝对相信他的,只不过欲利用他在桂系中的影响,来收拾李、白罢了。而黄对蒋,也是出于一种利用,他要利用蒋介石消灭桂系的迫切心理来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现在,既然蒋介石要利用他,就不会让马晓军捣乱。果然,蒋介石放下电话筒不久,几辆警车和一队警察,便开到了安乐酒店门前,首都警察厅厅长吴思豫亲自前来替黄绍竑解围,警察们一顿棍棒,将闹事者驱散了。马晓军本是个胆小如鼠的人,经这一弹压,吓得再不敢乱说乱动,每日只以好酒好菜招待黄绍竑。一个星期后,陈济棠奉召到京,蒋介石在官邸同时召见黄绍竑和陈济棠。蒋介石命令陈济棠以军事力量帮助黄绍竑上台行使职权,着陈回去即在梧州设立前线指挥所,命余汉谋部溯江而上,进攻广西。又命黄绍竑随陈返回梧州,设立广西善后督办公署,收拾广西局面。陈济棠领命,唯唯而退。蒋介石留下黄绍竑,将一张面额二十万银元的支票交给黄,嘱道:“这是给季宽兄筹备就职用的,请先收下,如果以后有更多需要的话,随时可以打电报来要。”
黄绍竑收下那二十万元支票,说道:“广西民风强悍,一向仇视客军,近年来,中央军、湘军、粤军、滇军数次入桂,皆遭失败,中央如用武力解决李、白,恐怕旷日持久,不仅地方糜烂,还将影响江西的剿共战争。”
黄绍竑正是不想打仗才从广西跑出来混的,如果他再回梧州去,跟在余汉谋的粤军屁股后面与李、白打仗,不见得能将李、白消灭,如果失败,既不能见容于李、白,也不能见容于蒋介石,结局不堪设想。即使消灭了李、白,桂系彻底覆灭,蒋介石也不见得会重用黄绍竑。黄绍竑希望在蒋介石和桂系之间有一种平衡,一种可以走钢丝的平衡,他可以凭着自己的手段,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去,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来,两头的好处他都可以分享。既然中国这块土地上能造出那么多的派系来,为什么不可以造出一些专吃派系摩擦饭的人来呢?打,需要人煽风点火;和,需要人奔走牵线,黄绍竑是个自信“天生我才必有用”的人,这个时代也正好成全了他。
“嗯,季宽兄到底认为怎么好呢?”蒋介石也觉得黄绍竑的话不无道理,两个月前,他命前敌总指挥张辉瓒率十万人进入江西剿共,他亲自指示张辉瓒采取“并进长追”的战略,以主力五个半师由南昌西南的上高、高安、万寿宫、樟树等地分路向吉安、吉水、永丰、乐安、宜黄等地进攻。国军进至龙冈,受敌包围,前敌总指挥张辉瓒以下九千余人被俘。蒋介石的围剿以损兵折将惨败告终,他又气又惊,正在调兵遣将,准备对江西红军实行第二次更大规模的围剿。在此情况下,他当然不可能拿出更多兵力来对付广西李、白。
“介公前年解决武汉问题,兵不血刃而收奇效,其后又有吕焕炎、黄权、蒙志、杨腾辉等人举事,李、白最怕介公这一着啊!”黄绍竑简直摸透了蒋介石的手腕,忙顺膝摸瓜献计。
“嗯,这个,这个,好,就这么办,需要款项你随时打电报来,钱要舍得花,不必计较,钱是不必计较的,唵。”蒋介石对用金钱收买分化敌方,从不吝啬,因为这个胜利来得容易。若论军事才能,蒋介石本在李、白之下,但是,蒋介石用金钱收买、分化、瓦解敌方将领的本事,在中国军事史上,他则是个特殊的天才。李、白之败,冯、阎之败,唐生智、李济深之败,莫不是败于此。蒋介石以十万之众,打不过四万红军,那是他的金钱花不到共产党那里去,这个看家本领使不上,蒋家军便只有一败涂地了。因此,对黄绍竑的建议,蒋介石很快便决定了下来。
黄绍竑从蒋介石的官邸出来,找着陈济棠,与陈合计了一番,他请陈先回西江去布置,他在上海还要逗留数日。陈济棠外号“陈瘟猪”,又名“陈福将”,才干平平,这几年来却扶摇直上,取代了李济深在广东的地位。不过,他对李宗仁、白崇禧、张发奎的声望却总有几分畏惧。民国十七年东江大战,陈济棠和陈铭枢率部在五华与张发奎的第四军相遇,陈济棠的部队刚一接战便吃了“头唤汤”,首先败阵,影响了陈铭枢的蒋光鼐、蔡廷锴两师的军心,动摇了全线阵脚,陈铭枢无法支持。迫得向兴宁败走。第四军第十二师师长吴奇伟,令部下打出两面黄旗,一面上书“活擒陈和尚”;另一面上书“生削陈瘟猪”,衔尾穷追两陈。若不是黄绍竑率大军赶到相助,二陈说不定真的被“活擒”和“生削”了。二陈主持广东军政大权后,桂、张军先后两次侵粤,虽遭失败,但目下他们驱逐了滇军,军威复振说不准有再次图粤的打算。
因此,陈济棠受命后,不敢怠慢,便急于赶回广东到梧州布置。他对黄绍竑道:“请季宽兄在上海办完事,即回梧州去坐镇。”
“一定,一定。”黄绍竑连连点头。
其实,黄绍竑在上海哪里有什么事办,他头上戴着蒋介石封的广西善后督办的桂冠,手里抓着蒋介石送的二十万块钱,心里痒痒的,他要在上海这花花世界里声色狗马尽情地玩乐一阵。玩够了,他才回到香港。陈济棠听说他回到香港,即派人去催他快到梧州坐镇,黄对来人说:“告诉伯南兄,我在上海办事累了,需暇整几日。”黄绍竑在香港“暇整”,他把蒋介石给的那二十万元就职筹备费在九龙窝打老道买了三幢洋房,舒舒服服地住了起来。进新房的那天,他邀请一班故旧老友来吃酒庆贺。夜深人静,客人散尽,黄绍竑醉意朦朦,翘着腿,惬意地摇晃着,对夫人蔡凤珍道:“我们在香港总算有了自己的房子啦!”
蔡凤珍在欣喜之余,又有些忧虑之情,他看着这装饰华丽漂亮的洋楼和志得意满的丈夫,轻声说道:“这二十万块钱,是蒋介石给你到梧州就职的用款,你不到梧州去就职,却用来买了洋房,蒋介石追究起来怎么办呢?”
“哈哈,你真是妇人之见了!”黄绍竑一边摇晃看腿,一边十分得意地说道,“只要广西问题一日不解决,蒋介石就一日不会放弃我的,一个督办名义和二十万块钱,在蒋介石手里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有本事还要再骗骗他!”
“你还要找他要钱?”蔡凤珍有些担心地说道,“我看,现在房子也有了,我们也还有些积蓄……”
“你又妇人之见了!”黄绍竑摇着脑袋直笑:“果我不再向老蒋伸手要钱了,他可不高兴啦!”
“为什么?”蔡凤珍实在闹不清楚黄绍竑到底玩的什么鬼把戏。
“老蒋要我用巨款收买李、白部下的将领,如果我不再问他要钱,岂不是说明我不为他出力吗?向他要钱越多,说明我越卖力啊!”黄绍竑得意洋洋地说着,“有钱,有官,有房,有玩,这真是神仙也羡慕的生活啊,过几个月,我再带你到南洋、美国、法国去玩一玩,开开眼界。”黄绍竑说得更加兴奋起来,顺手将夫人一把搂在怀中,喃喃自语着:“人生,人生不就是应该这样嘛……”
却说蒋介石遣黄绍竑、陈济棠分别以金钱和武力双管齐下,去对付李、白后,心情甚为兴奋,他每日都在中山陵的陵园官邸住宿,徜徉于秀丽的陵园风光之间。国内最大的反蒋势力,冯、阎的庞大军队,终于被他彻底打垮了,以“扩大会议”为反蒋势力推波助澜的汪精卫,又成了亡命客。放眼中国,只剩下势孤力单的李、白尚在负隅顽抗。李、白经过几次惨败之后,如今兵微将寡,饷械两缺,内部分裂,一向自吹牢不可破的李、黄、白体制,已经被抽去一根柱子,黄绍竑不愿跟李、白为桂系殉葬,也不得不投向南京。蒋介石深信,凭着陈济棠粤军的压力,黄绍竑以巨款收买,要不多久,李、白就得步冯、阎后尘。广西问题一解决,国民党内的反蒋势力便寿终正寝,今后便是清一色的蒋家天下了。至于江西的“共匪”,蒋介石并不看得十分严重,他正在调集二十万大军,准备于四月一日开始进行第二次“围剿”。现在是二月二十八日,明天是三月一日,离第二次“围剿”的时间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头,黄绍竑、陈济棠对李、白的布置也差不多了,到四月底,最迟五月初,必须同时解决江西的“共匪”和广西的李、白。到那时,中国的统一便实现了,真是“鸿鹊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蒋介石越想越高兴,命令侍从参谋:“通知何总长,江西剿共战事要他加紧准备,务必按计划发动,按计划结束。”
“是!”
“电令黄绍竑和陈济棠,务必于五月初进占南宁。”蒋介石又命令道。
“是!”侍从参谋忙去传达命令去了。
蒋介石一抬头,看见冬日中巍峨的中山陵,竟象诗人忽然获得了某种灵感似的,表现得欣喜欲狂。他心中长期留存的一个梦想,很快就要变成现实了——他要当中华民国的大总统,继孙中山之后,成为名垂青史的大总统,孙中山推翻清朝,蒋介石统一中国,这将是民国史上的两座丰碑!何时就职呢?孙中山先生于民国元年一月一日在南京就临时大总统职。——“不,不,不,到明年元旦,时间太久了!”蒋介石摇着头。民国十年五月五日,孙中山先生在广州就非常大总统职——“嗯,好,这个,很好!”蒋介石自言自语,终于找到了他当总统的最好时机。五月五日,无论是江西的“共匪”还是广西的李、白,都将被一鼓荡平,到了那时,六合统一,天下归宁,正是他登上大总统宝座的绝好时刻。
“介公,致胡展堂先生的信已经拟好了,请您过目。”秘书长杨永泰拿着十几页信笺进来呈蒋介石阅示。
蒋介石一看到杨永泰奉命草拟致立法院长胡汉民的信,仿佛那大总统的宝座被胡汉民一把推倒了似的,一片愤怒之火顿从心头窜起,一下直冲顶门。原来,胡汉民自民国十七年八月底从欧洲回国后,接着就到上海、南京,倡议试行五院制。到了十月,胡汉民把蒋介石捧上国民政府主席的高位。时人讥胡为叔孙通。因为根据孙中山先生手订的建国大纲,当时实行五院制条件并不具备,南京国民政府所控制的地方,只不过长江下游几省,中国处在四分五裂的战争状态之下,胡汉民不顾仍处于军政时期的事实,硬说是训政,又来一套宪政的制度,蒋介石明白得很,这是胡为了抵制政敌汪精卫的一套手法。蒋介石对汪、胡,一向玩弄于股上,也就欣然接受胡的建议。由谭延闿、王宠惠、戴传贤、于右任分任行政、司法、考试、监察等院院长,立法院院长,由胡汉民充当,蒋则任国民政府主席兼陆、海、空三军总司令。胡汉民当了立法院长,给蒋介石帮了大忙。蒋介石讨桂、讨唐、讨冯、阎,胡汉民都竭尽全力,出谋划策,为蒋介石削除异己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随着军事上的胜利,蒋介石与胡汉民之间的矛盾也日益变得尖锐起来。在去年九月十八日,张学良奉命入关“勤王”,对冯、阎战事已稳操胜券之后,十月,蒋介石即由开封致电南京国民党中央,建议提前召开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以确立召开国民会议颁布宪法的日期。这封电报到了中央政治会议主席胡汉民之手,他琢磨蒋介石要召集国民会议,制定训政时期的约法,是要当五院之上的总统了,因为孙中山先生手订的《建国大纲》规定:“由总统任命五院院长而统率之。”胡汉民怎肯受蒋介石的统率?他之出任立法院长,出于为了抵制汪精卫外,还有一种政治上的幻想,他这次游历欧洲,对当年土耳其总统凯末尔的事迹颇感兴趣,凯末尔打败希腊统一全国后,便经常在风景区幽居,过着美酒妇人的生活,把国家交给独眼龙伊斯默治理。胡汉民很想当中国的伊斯默。可是,蒋介石却不愿当中国的凯末尔。为了反对蒋介石当总统,胡汉民将蒋的电报压下不发。蒋介石得知胡汉民竟敢扣压他的电报,一气之下,即将电文发往上海见报。胡汉民见蒋介石不把他放在眼里,气得对属下大发牢骚:“我这个立法院长,变成他(蒋介石)的一架开会机器了!”蒋介石也不管胡汉民反对,硬是要召开国民大会,制订宪法,以便登上大总统的宝座。四天前,他约请胡汉民、戴季陶、吴稚辉、张群等人到中央军校他的官邸开会,专谈约法问题。众人都知道蒋介石想制订约法当总统,便都纷纷发言,阐述制订约法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张群是蒋介石的亲信,有蒋之走狗的称号,他更是大谈特谈“立宪救国论”,以逢迎蒋介石。胡汉民听了很不耐烦,用手敲着桌子以元老资格教训道:“我亦不是不主张约法和宪法,并且我深信是为约法和宪法而奋斗的。实在说一句,当我开始反对清朝,提倡民权主义的时候,还不知道你们在哪里?我在立法院,未尝不可制订一个约法、宪法来,但立出一个约法、宪法来,是不是就算实行民权主义了呢?现在各项法律案还没有完备,就是有了一些,又因军权高于一切,无从发挥其效用。所以,我不主张马上有约法和宪法。”胡汉民驳的是张群,其实是指着鼻子在骂蒋介石,特别是“军权高于一切”那一句,蒋介石更是耿耿于怀,他干笑了两声,压着满腔火气,说道:“这个,胡先生的意见,这个,嗯,关于约法和宪法之事,这个,下一次再议吧!”蒋介石想来想去,胡汉民为什么坚决反对立宪,准是他要凭借自己的元老资格想当总统。“娘希匹!”蒋介石狠狠地咒骂着,“你也想当总统?癫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忙把秘书长杨永泰唤来,命杨以他的名义草拟一封致胡汉民的信函,他非要把这个拦路石搬掉不可。那杨永泰虽然是广东南路人,但却有着十足的绍兴师爷手腕和政治野心,他想当立法委员,请蒋介石推荐,可是立法院长胡汉民却不买账,以杨当年做广东省长时投靠旧桂系岑春煊、陆荣廷,大骂中山先生为孙大炮做理由,不让杨永泰进立法院。一报还一报,这下,杨永泰总算找到了报仇的时机。他代蒋拟的致胡的信函,简直是一颗要命的炸弹,胡汉民看了,不被炸昏,也被击懵……
却说蒋介石接过杨永泰拟的信函,便坐到办公桌前披阅起来,因杨永泰一向善于揣测人主之意,对蒋、胡之争,也知之甚详,他起草的信函,很对蒋介石的胃口。蒋介石一边看,一边用笔在旁边加注,然后在信末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把信交给杨永泰:“今晚在军校我的住宅开会,到时由秘书把信交给他看,看后一定要收回!”
“是。”杨永泰点头,忙着回去准备晚上的会议去了,他知道,晚上准有一场好戏看。
这天晚上八点钟,胡汉民乘汽车到中央军校蒋介石的官邸开会。汽车在蒋的官邸门口停下后,蒋介石的侍卫长王世和便带着十几名侍卫围上来,王世和对胡汉民道:“今晚商谈军国大事,总司令吩咐所有卫士随从均不得入内。”
胡汉民撇了撇嘴,正要发脾气,他瞅见卫兵室里果然呆着几十名卫士随从,似乎吴稚晖、王宠惠的秘书也在里头,他想了想,这才对他的八名卫士挥了挥手,说了声:“你们就在那里等我吧!”
胡汉民没有随从卫士跟着,那威风顿时减了一半,他自己提着手杖,拿着黑呢礼帽,孤零零地步入客厅。客厅中坐着戴季陶、朱培德、吴稚晖、王宠惠、何应钦、叶楚伧、刘芦隐、陈果夫、陈立夫,除了张群,仍是那天讨论约法和宪法的那些人。胡汉民到哪里,一向有人跟随,他今天独自一人进入客厅,手中拿着的手杖和礼帽,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座中人都向他点头招呼,请他入座,但他却捧着手杖和礼帽,不知所措地站着。他感到自己受着某种预先安排的冷落和捉弄,正要发脾气,只见国府秘书高凌百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进来,他来到胡汉民跟前,躬了躬身子,将胡的手杖、礼帽、大衣接了过来,然后说道:“胡先生请里边坐。”
胡汉民以为蒋介石在里边的房间等着他商谈军国大计,便跟着高凌百往里走。走过几间房子,便进入一间餐室,胡汉民看时,里边果然坐着一个人,但却不是蒋介石,而是首都警察厅厅长吴思豫。胡汉民愣了一下,正要掉头往外走,高凌百却拦住道:“胡先生请坐,这里有你一封信。”
高凌百说着,便从西装衣袋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函,双手呈交胡汉民,说道:“请胡先生坐下看。”
胡汉民接过信,便在餐桌旁拣个座位坐下,从信封中把信抽出,看了起来。这时,警察厅长吴思豫和国府秘书高凌百,一左一右站立在胡汉民身旁,那神气和模样竟似传讯罪犯一般。胡汉民因急于看信,一时倒也不曾在意。他展开那信看时,马上便气得发抖,这哪里是什么信函,简直是一份问罪书,信中罗列了胡汉民十大罪状:反对政府、反对国府主席蒋介石,党务方面,胡专权,政治方面,胡误国,经济方面,胡害民,其他如反对约法,破坏行政,阻挠法治,勾结许崇智运动军队图谋不轨等等。
“荒唐!荒唐!”胡汉民用手擂着餐桌,大叫道:“无耻!无耻!”
高凌百乘胡汉民大发脾气之机,忙从餐桌上把那封信一把抓到手中,向胡躬了躬身子,说道:“总司令吩咐,这封信要收回。”
“你把介石给我找来,我有话要对他说!”胡汉民气呼呼地命令高凌百马上去找蒋介石。
“总司令正在开会,请胡先生先吃饭!”警察厅长吴思豫忙说道。他领口上那两块金色的盾牌领花,在灯光下发出灿烂夺目的光亮。
“你是什么东西!”胡汉民的脾气大得很,在国民党内,除了孙中山先生,谁也不在他眼里,对显赫跋扈的蒋介石,他从来就是直呼其名,更何况一区区警察厅长。“住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胡汉民大声叱喝着,吴思豫只得老老实实地侍立,不敢再多嘴。
胡汉民虽然脾气很大,但个人操守却极好,他不贪财,不渔色,学问好,忠于职守。南京政府的大小官员们,每周末都要到上海去花天酒地,挟妓取乐,胡汉民却在南京不出都门一步,除了忙于政务,闲暇时便吟诗赋词。他虽然政治上有抱负,可是时代却偏偏把他造就成“帝王师”的角色。他从欧洲返国时,途经香港,他的老友邓泽如便劝他不要到南京去供蒋介石利用,他却说:“自古武人只能马上得天下,没有文人就不能马上治天下。汉高祖还要有个叔孙通帮他订朝仪。现在只要做到不打仗,就可以用法治的力量来约束枪杆子。我即使不去南京,也自会有人去受他利用。”邓泽如见胡执意入京,便以竹笼内装小黄雀相赠,预示胡入京之下场。
今日,此事果然应验,胡汉民气得在餐室内狂奔乱走,真如一只被禁锢在笼中的小黄雀一般。
直到半夜十二点钟,身着戎装的蒋介石才姗姗迟来,他身后,跟着挂盒子枪的侍卫长王世和。胡汉民见蒋介石来了,也不打招呼,只是急忙走上去,歪着头,几乎把他那金丝细边眼镜凑到蒋介石的脸上去了。他在蒋介石的脸上仔细瞧了一番,这才说道:“介石呀,我看你的气色不对,你一定是得病了吧?”
蒋介石一进门,便估计胡汉民会对他大发脾气,甚至动起手脚来,因此他特地带着侍卫长王世和,以防不测。可是,胡汉民不但不发脾气,却平平静静地问起这没头没脑的话来,使蒋介石好生纳闷,他只得说道:“我没有病。”
“那很好,我以为你发了神经病了!”胡汉民尖刻地笑道,“你给我的信,我已经看过了,你在信中胡说八道,颠三倒四,全不象是一个神志清醒的人所言,我建议你还是慎重一些,不妨先到中央医院去检查一下神经系统有无失常。”
蒋介石被胡汉民说得脸上一阵热辣,真比挨打了几个耳光还要难受,他强忍着火气,正色道:“胡先生,我那信中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么?”
“事实,哼,那我就给你讲事实吧!”胡汉民把袖子一甩,说道,“你要讨伐桂系,我就把陈伯南从李任潮手下拉给你;阎伯川要挟你出国,我就电责他,党国有纲纪,个人进退不能自由,今欲挟介公以俱去,窃为不可。况部属要挟,更不足为训也。”阎伯川这才不敢妄为:“你要讨伐唐孟潇,我在中央政治会议上极力倡导开除唐的后台汪精卫及其陈公博、甘乃光的党籍,使唐政治上孤立无靠;你要讨伐冯、阎,我坐镇南京,为你撑腰壮胆,以党统身份,从政治上摧毁冯、阎的扩大会议,使你军事上得以顺利进行……如此等等,难道都是我反对你的事实么?”
“这个,这个,这个……”蒋介石被胡汉民说得面红耳赤,胡摆的这些事实,从反面给了蒋介石几记狠狠的耳光,没有胡汉民在政治上的帮忙,蒋介石绝不能为所欲为。他虽然理屈词穷,但却并不认输,“这个”了一阵后,才找到理由:“胡先生反对张汉卿,就是反对我蒋中正!”
胡汉民把眼睛一瞪:“我反对张汉卿什么啦?”
“胡先生不赞成张汉卿做陆、海、空三军副总司令!”
“不错,我的确不赞成这种肮脏的交易。我不赞成,为的是顾惜国家名器。领导政府,不应当自己为郑庄公,把别人当公叔段。你这一套把戏,并不新鲜,对冯焕章、对阎伯川都用过,现在又施之于张汉卿。我以行政治军,用不着这种卑鄙手段!”胡汉民气咻咻地拍着桌子,声色俱厉地教训着蒋介石。
从上海十里洋场出来的蒋介石,如何受得了这种喝斥,胡汉民虽然是党国元老,孙中山先生的重臣,但他除了发脾气之外,手中毫无实权,蒋介石现在眼看已扫清了统一的道路,他要当大总统了,是到把这个精瘦刻薄的老头子象敝屣一样扔掉的时候了,免得他在面前碍手碍脚。蒋介石也把桌子一拍,大叫道:“住口!你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抓起来!”
“嘿嘿,抓我?”胡汉民走过去,用手指点着蒋介石的鼻子,“介石老弟,你敢抓我胡汉民,你摸摸你那肝脏旁边,到底生了几个胆啊?”
“王侍卫长!”蒋介石大叫一声。
“到!”一直跟在蒋介石屁股后面的侍卫长王世和应声走到前面来。
“给我把他押下去!”蒋介石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你……你……你敢!”胡汉民连肺都要气炸了。
王世和从腰上拔出手枪,把胡汉民一推:“走!”
“反了!反了!反了!”胡汉民踉跟跄跄,被门槛一绊,噗地一声跌倒。
蒋介石扭头便走。首都警察厅长吴思豫忙把胡汉民扶起来。天还没亮,胡汉民便被押往汤山,和正在软禁中的李济深做伴去了。
胡汉民本患有高血压,经这一激、一怒、一跌,那血压一下子往上窜到一百九十度。他在汤山不吃不喝,昏沉沉地躺在卧榻上,人事不省,急得前来为他治疗的国府卫生署署长刘瑞恒大惊失色,不知所措,赶忙回去察报蒋介石去了。胡汉民在昏迷中,忽听耳畔有人在急切地呼唤他:“先生,先生,你醒醒,?你醒一醒!我有话说,我有话说!”
胡汉民双眼慢慢睁开一条缝,当他看见趴在他身旁呼唤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信,国府文官长古应芬时,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倏地睁得老大。
“先生,先生……”古应芬见胡汉民终于延醒过来,忙惊喜地看着他,舒了一口气。
胡汉民欠起身子,向周围望了望,见只有古应芬一人在旁,便轻声吩咐道:“不要管我,你马上赶回广东去,要伯南联合广西李、白,树起反蒋旗帜,跟蒋介石算账!”
“好!”古应芬点了点头,紧紧地抓着胡汉民那冰冷的双手,“先生……”
“快去!迟了你就走不脱啦,今晚是周末,你杂在那些去上海鬼混的政府官员们之中,谁也不会怀疑你的。”胡汉民无力地推搡着古应芬。
古应芬匆匆下了汤山,当夜即离开南京,经上海乘轮船到广东策动陈济棠反蒋去了。
过了几天,经过司法院长王宠惠的关说,蒋介石才批准将胡汉民由汤山押到南京双龙巷胡的私宅休养。但是不准胡接见任何人,不准打电话,不准与外界通信。蒋介石派了一连宪兵,将双龙巷里里外外围个水泄不通。胡汉民身旁,只有他的女儿胡木兰和一名年老的女佣随侍。堂上,挂着一只小巧的鸟笼,那只黄雀在笼中飞来飞去,不时好奇地打量着那个病歪歪的在院子里踱步的精瘦老头。胡汉民看着笼中的黄雀,不禁忆起过香港时老友邓泽如的劝说,这才想起邓的一片用心良苦。想不到自己如今身陷囹圄,堂堂的党国元老、立法院长,竟落到笼中黄雀一般的地步,他又气又恨又心酸,巍颤颤地唤过女儿:“木兰,把笼中的黄雀放了吧!”
胡木兰十分理解父亲的心事,她拿过鸟笼,对着黄雀道:“你飞到广东去吧,给我们带一个信!”她打开鸟笼的门,那黄雀呼地一下飞出去了,展翅上了蓝天。胡汉民扶着手杖,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黄雀,口中喃喃道:“广东,广东那边不知进行得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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