饾饤杂忆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赵珩 本章:饾饤杂忆

    五十年代旧东安市场的北门在金鱼胡同路南,从北门进入市场,光线晦暗,除了东西两侧的店铺之外,中间还有一长串柜台,经过两个十字路口,一直摆到丹桂商场的拐弯处。西侧第一家店铺是老字号稻香春,稻香春旁有一架木楼梯,可直抵楼上的森隆饭庄。东侧的第一家是豫康东纸烟杂货铺,店主姓刘,母子二人,店虽小,名气却很大,解放前后经营了三十多年。除了香烟外,还出售各种烟斗、打火机、火石、汽油、盒装乃至零售的烟丝,以及针头线脑等杂物,当时一些市面上不易买到的小物件,豫康东也都出售。比如通烟斗用的绒蕊,中间是一根铁丝,外面滚有螺旋状的绒线,既可以很便利地捅进烟斗之中,疏通气孔,又可凭借螺旋状的绒线清洗烟油,起到保洁作用。

    东侧还有几家小店,已经记不起来,过去不远往东再拐,就是东来顺、丰盛公和吉祥戏院了。西侧除稻香春之外,没有太红火的店铺,记得有家绸缎庄和一家锦旗店,店堂却非常幽暗。中间的一趟柜台倒是生意不错,有钢刀王和一些卖小工艺品的摊子,总是灯火通明的。

    市场内的路坑凹不平,很窄,中间柜台与东西两侧的距离只有三米,至多并排走三四个人,靠着柜台四周的电灯照亮了通道,如果遇到停电,柜台只好点起蜡烛或煤油灯,通道就更加暗了。进北门总能闻到一股潮湿味儿,有时与煤油味儿和东来顺奶油炸糕味儿混合交织在一起。

    孩提时代,我十分喜欢北门内中间的一串柜台,有许多许多吸引我的东西。钢刀王专卖小型的腰刀和宝剑,小者两三寸,大者不过半尺,完全仿照真腰刀和宝剑制作,做工精巧,有景泰蓝的刀鞘和剑鞘,也有鲨鱼皮的。刀把和剑把上还有精巧的丝线穗子。这种刀剑不但有观赏价值,而且还能用来削水果。除了刀剑之外,还有其他铜制的兵器,惟妙惟肖,也只有两三寸许。这些东西如今在工艺美术服务部仍然可买到,但已很少有人问津了。但在半个世纪之前,钢刀王的制品确是东安市场的一大特色。再有就是料器,也是东安市场的特色,用料制成的小动物,如十二生肖和其他各种小动物,非常生动可爱。

    最使我留连忘返的是毛猴与泥人。

    毛猴的原料是蝉蜕和辛夷,无论人格化了的猴儿是什么神态,都离不开这两样东西,头和四肢是蝉蜕,而身子总是辛夷花骨朵。我一直怀疑它的创造者是中药铺的店员,因为蝉蜕和辛夷都是药铺中常见的中药。蝉蜕有清热解毒的功效,辛夷即是玉兰花,又称木笔,有通窍的作用。东安市场北门内的几家柜台上都卖毛猴,造型生动,神态各异,有挑担子卖馄饨的、有推水车的、有剃头的、有锯锅锯碗的、有下棋的、有打麻将牌的,可以说市井万象,无不包容。如今最有名的承传者是曹雪芹的后人、工艺美术家曹仪简先生,使这项唯在北京才能看到的工艺得以为继。毛猴组合成的市井百业众生,真可以说是立体的旧京风俗图卷。

    泥人的种类很多,我印象最深的有三类,一是戏出泥人,一般是两三个人一组,固定在托板上。泥人大多有三寸多高,取材于戏曲故事。如塑有莺莺、红娘和张生的《红娘》,塑有刘、关、张的《古城会》,塑有窦尔墩、黄天霸的等等。小时候对这类泥人的兴趣不大,嫌它们太死板,不好玩。另一类是棕人儿,虽然也是泥人,但却顶盔贯甲,身插靠旗,下面有一圈儿棕毛,放在铜盘上,接触面积小,用棍子一敲打,立即会转动起来,像是在舞台上开打一样。我曾在市场北门内买过一套《八大锤》,共五个棕人儿,是双枪陆文龙和四个锤将,做得十分精美。棕人儿的传人,工艺美术家白大成先生曾对我说,如果这套五十年代的《八大锤》棕人儿留到今天,应该说是很宝贵的工艺美术文物了。我最喜欢的还是骑马泥人,那也是戏曲人物的装束,但无论文官武将,全都骑在马上。马腿是四根铁丝,最下端有一点泥,算是马蹄。记得这类骑马泥人的人物多取材于,刘备、曹操、诸葛亮、鲁肃等人都是戏台上的打扮,也全都骑在马上,关、张、赵、马、黄和其他武将都是全身铠甲,背插靠旗。从脸谱上可以区分人物形象,比如黄忠与黄盖,虽都是白髯黄铠,但一个是净扮,一个是勾脸的,也可以分得出来。这种骑马人最吸引我,当时仅卖一毛五分钱一个。每次去东安市场,我都要在几个柜台中寻找我还没有的骑马人,也总能找到几个,买回去扩充我的队伍。记得最多时我有四五十个这样的骑马人,在家里把精装的英文书垒起来当城池或演兵台,马队整齐排列,蔚为壮观,能自己独自玩上几个小时。有时点将出征,有时两军对阵,有时屯兵埋伏,有时交战厮杀。偶有“阵亡”的骑马人,就再去东安市场北门内的柜台上“招募”补充。

    泥人柜台里也卖些旧货。我记得有家柜台的最下层,有一套长期无人问津的尘封泥人,大约有六七十个泥人组成,一律身着绿色的袍子,袍子上有黄色的团花,头戴黑帽盔,手里都拿着家什,或吹打鼓乐,还有抬着东西的,彼时太小,不识为何物,看样子很像兵勇。那时我正为马队有将无兵而遗憾,很希望得到这套着装统一的队伍。那些小人儿大约有两寸高,每个小人儿的屁股后面都有一根铁丝支着,形成三条腿,这样就立得住了。我问过价,好像要三十块钱,当时是一个普通职员一个月的工资,我哪有那么多钱买?每次去市场总要蹲在柜台边上看半天,舍不得离去。忘了是一个什么机会,有位二百五的亲戚为了讨我高兴,经过讨价还价,终于二十五元成交。掌柜的发誓说那是民国初年的玩艺儿,认倒霉蚀了本。结果买回家惹了祸,家人们一下认出那是一支大出殡的队伍,拿家什的前导是各种执事和雪柳,抬着的是影亭,只是幸好缺了抬棺椁的一组。最后的下场是那位二百五的亲戚不但二十五块钱扔在水里,还挨了一顿臭骂,那一套绿色的大出殡队伍一次也没玩成,不知所终了。我想如果保存到今天,是可以送到民俗博物馆去的。

    走过琳琅满目的工艺品货摊,到了市场中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往东是奇珍阁、峨嵋酒家、小小酒家、五芳斋等饭馆,往西则可通过档次较高的“老虎摊儿”,直抵市场西门。“老虎摊儿”多是卖中外古董的,专做洋人生意,谓之“走洋庄儿”,因为可以漫天要价,故又称“老虎摊儿”。十字街是市场中最明亮的地方,四面都是“水果床子”,在几个一百瓦的灯泡照耀下,堆积如山的果品显得格外鲜亮,五十年代,这里是北京最高档次的水果售卖场所。

    夏秋两季是鲜果最丰盛的季节,瓜果梨桃应季上市,不似今天常年可以吃到各地不同季节的水果,丰富是丰富,却失去了时鲜的意义。较早上市的是陆地草莓,接下来是端午的樱桃,略带酸涩的海棠,青里泛黄的水杏儿,五月鲜和蟠桃,紫红色的李子。那时西瓜上市比现在晚得多,要在夏至前后。十字街每到西瓜上市,总是捡又大又好的切开,一牙儿、一牙儿地摆在天然冰上,清香四溢。长夏溽热,逛市场口渴难当,花一毛钱买块冰镇西瓜,一口咬下去,暑气全消。淡黄或乳白的香瓜隔着皮也能闻到那种诱人的甜香。再下去是沙果和“虎拉车”,“虎拉车”今天已经绝迹了,或许被其他品种同化。那是一种类似沙果大小的东西,脆而甜,皮青绿而泛红,水头儿也大,非常甘美爽口。至于为什么叫“虎拉车”,说法各异,也有说是满语的音译。桃子的品种多,上市时间也长,可以一直维持到中秋,这时葡萄也开始上市了,玫瑰香、马奶子和沙营葡萄串串累累,晶莹剔透,还挂着白霜儿,透着那么新鲜。京白梨是北京的特产,也已经多年吃不到正宗的品种了。京白梨不但甜而水分饱满,最大的特点是肉细,可以说超过一切品种的梨。京白梨又叫小白梨,虽然好吃,但产量不高,真正的小白梨只能供应很短的一段时间,恐怕也早与其他高产的梨子嫁接了。

    十字街的水果床子也偶尔卖些河鲜,如新采来的莲蓬、菱角和鸡头米,其中不少是什刹海和京西水域的出产。京西稻的水田里还附带出产荸荠,南方人叫马蹄,北京郊区出产不多,但质量远胜于南方荸荠,个头不大,却肉嫩水多。这些东西在十字街头也能应时供应。

    枣子上市可以说是为北京地区自产的水果画上了一个逗号,接下去都是外来水果了,要持续一个很长的时间,直到山里红和“喝了蜜的大柿子”上市,北京水果才算是画了句号。

    枣、山里红和柿子在当时都算是最平民化的水果,由于产量大,价钱也便宜。北京四合院中枣树很多,不花钱也能吃到枣子,但要吃最好的枣子,还要到水果床子上去买,无论是圆枣还是马牙枣,水果床子进货都要精选,否则是卖不出去的。山里红和柿子多产于京东、京西和京北的山区,都是不值钱的山货,但市场十字街的这两样东西也是精选的,决不马虎。山里红要个大色红,没有虫子的;柿子要高庄儿的,并且漤过,价钱自然要贵些。

    四十多年前的北京消费与购买能力远远比不上今天,一般市面上卖的,多是以上提到的本地水果,一旦应时水果下市,大街上的水果床子也就显得萧条了。东安市场十字街的水果床子却是一年四季红火。就是夏秋两季,除了丰盛的北京水果之外,像德州的西瓜、河北的鸭梨、锦州的苹果、莱阳的圆梨、肥城的一线红桃子、烟台的鸡腿梨、深州的蜜桃也伴着京果一齐上市。霜降过后,依然可以吃到岭南的椰子、蜜柚、香蕉,蜀中的柑橘,福建的杨梅和菠萝,真是一年四季,瓜果飘香。

    除去鲜果之外,干果和自制的蜜饯也是十字街的另一特色。

    最大众化的要算是糖炒栗子和柿饼。每到立冬前后,十字街都要支上大铁锅,在市场中烟熏火燎地炒栗子,今天想来,真是不可思议。那栗子是现炒现卖的,个个饱满油亮,两毛钱可以买一包,用草纸卷个纸筒,将栗子往里一倒,递到顾客手中,纸筒是不封口的。接过来还烫手,要两只手倒替着拿,边走边吃。从立冬到来年正月十五左右,市场总飘着糖炒栗子的香气。柿饼比外面卖的也要整齐、干净,都挂着白霜儿,又甜又软,且不失柿子的清香。

    再高档些,有各种蜜饯果脯,但不如稻香春的好,惟有冰糖核桃,是别处买不到的。核桃仁用冰糖制过,放在小纸盒中出售,里面放上几根牙签儿,可以插着吃,不至沾手。那核桃仁又酥又脆,与冰糖嚼在一起,十分香甜。十字街最棒的食品,要属自制的蜜饯榅桲和炒红果了。

    炒红果今天仍可买到,但水平远不如十字街的好。蜜饯榅桲则是再也吃不到了。榅桲不是山楂,但也属同类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开花后结成小果,比山楂要小些,大约是山楂一半大小,果实比山楂要硬些,去核后对剖,用冰糖制过,即是蜜饯榅桲,身价在炒红果之上。老北京人喜欢用以拌白菜心,是冬季餐桌上一道爽口菜。炒红果和榅桲在十字街都是盛在大玻璃罐子中卖,罐子放在梯形的货床上,在一百瓦的灯光照射下,格外引人注目。货主预备了广口小瓶子,装好后称分量。这两样东西要卖一个冬天。

    糖葫芦是吆喝着卖的,“冰糖葫芦”的叫卖声会引来无数顾客。十字街的糖葫芦在当时是比较贵族化的,质量好,品种也多,卫生方面的可信赖程度,也比市面上的强。除了一般山里红的,还有山药的、荸荠的、橘子的和山楂夹心的。最有特色的一种,是山药豆儿的。将山药豆儿穿起来,沾上冰糖,非常适口。今天许多民俗宣传都将糖葫芦作为老北京特色,其实庙会和厂甸上卖的糖葫芦是远不能与市场十字街的糖葫芦相比的。尤其是厂甸的长串糖葫芦,只是一种节日的象征,大多是不能吃的。

    十字街的水果床子虽然四面都有,但是品种最丰富,质量最上乘,生意最兴隆的,当属坐西朝东的那一个,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夏天光着脊梁,拿着蒲扇驱赶蚊蝇,冬天底气十足地吆喝着“冰糖葫芦”。动作也麻利,那时鲜果多是装在蒲包中,要是送礼,上面还要放上块红纸,用马莲草一系。如果买得多,也可以两个蒲包摞在一起,用麻绳系好,送到顾客手中,那胖子如果仍然在世,当是世纪老人了。

    东安市场已经过两度拆建,今天的新东安市场已是现代化的大型商厦,市场的位置也稍有变化,在它的坐标上,再也找不到十字街的位置。但四十多年前的东安市场十字街,那个灯火辉煌,喧嚣热闹,四季飘香的所在,仍然常常地出现在我的梦中,一切如故,是那样的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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