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皇上的利爪已经伸过来了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摇滚江山 本章:第四节 皇上的利爪已经伸过来了

    温体仁在第一时间知道了崇祯的伤心无比。

    这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帝王伤心无比,那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何况这个帝王本来就以多疑著称。

    温体仁很清楚,崇祯开始怀疑他和周延儒的勾心斗角了,就因为这,崇祯才伤心无比。曾经,他是多么信任他们两个啊,为了他俩,崇祯不惜和满朝官员决裂,目的就是要对他们委以重任,廓清大明吏治。天真的皇上可能就此以为,大明从此政通人和,再无党争。

    这是一个理想主义皇帝。非黑即白,非白即黑。

    但是,皇上啊,你为什么要任用周延儒为首辅呢?他配吗?他是巨奸啊!如果我来做首辅,应该可以实现你政通人和、再无党争的理想了吧。也许他周延儒还想当首辅,但周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周延儒要这样想,那基丰上是属于痴心妄想,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温体仁完全可以控制好局面,所以党争断不会在大明官场出现。

    党争是要讲实力的,势均力敌才能形成党争。

    但是,现如今,该如何消除皇上的疑心呢?

    温体仁长叹一口气,觉得这真是件难于上青天的事。

    皇上是什么人,天子啊。天子要起疑心,那就像天上有了形迹可疑的云彩,你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所谓白云苍狗,幻化无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乌云密布了。

    所以,要消除皇上的疑心,基本上属于不可能。

    但是换一个角度想问题呢?

    皇上怀疑我搞党争,同样也怀疑周延儒搞党争啊。

    所以说到底,我不是和皇上博弈,而是和周延儒博弈。

    皇上是老虎,我和周延儒是兔子。

    奔跑的兔子,逃命的兔子。

    皇上在后面狂追,我和周延儒在前面猛跑。

    其实皇上的胃口并不大,他只能吃一个兔子——朝廷毕竟还是要有人做事啊。

    所以,只要我跑得比周延儒快一点儿就可以了。

    想到这里,温体仁无声地笑了。

    温体仁考虑再三,最终使出“金蝉脱壳”这一招。

    皇上的利爪已经伸过来,不给他一点吃的是难逃厄运了。

    必须要牺牲闵洪学。

    作为吏部尚书,闵洪学够分量。皇上抓在手里,应该感觉沉甸甸了。

    皇上吃了闵洪学,肚子应该饱了吧。

    即使没全饱,也应该半饱。

    接下来,他还会吃我吗?还是转过头去吃周延儒?

    温体仁觉得应该是后者。

    他愿意打这个赌。

    他也只能打这个赌。

    温体仁对闵洪学说,天上已经打雷了,好日子快到头了,聪明的人也该跑路了。你收拾收拾,告个病退,向皇上申请回家养老吧。别问为什么,因为——我们的事情败露了,现在最关键的是要争取主动。记住,在我们的人生里,态度决定一切。同样的一件事,不同的态度决定了不同的结果。你就诚恳地写检讨书、告老还乡书吧。再次记住,要催人泪下,越催人泪下,事情越有转圜。说不定柳暗花明有惊无险,你还能当你的吏部 尚书。

    温体仁对闵洪学说,今天你跑路,明天可能就是我跑路,总而言之,人生无非就是“跑路”二字。你跑路,我还能当你的保护伞;我跑路,那才叫一路凄凉啊。所以,心里不要有什么委屈。人生不相信委屈,各人都有各人的命……

    闵洪学对温体仁说,我佩服你的人生观,由衷地。

    崇祯接到闵洪学的告老还乡书时一点都不意外。

    这是温体仁在出招啊,他这是壮士断臂,给我台阶下啊。

    接不接招,还不还招,这是两个问题,但其实也是一个问题。

    这问题就是,处理党争时要达到怎样的深度和广度,处理党争到底有没有底线。

    底线问题事关一个王朝的生死存亡,模糊不得。

    但把握底线问题时又要注意原则性和灵活性的有机结合,要有一定的弹性。

    崇祯决定分两步走:一、分别砍去温体仁和周延儒手里的重器:批准闵洪学的告老还乡书,扣罚华允诚半年工资,不予重用;二、口头警告温体仁和周延儒各一次,警告他们别在内阁搞窝里斗,凡是搞窝里斗的人,绝没有好下场。两人今后都要为朝廷实心做事。

    崇祯以为,所谓的政治高手其实是玩平衡的高手。平衡就是稳定,稳定压倒一切啊。

    要想稳定,就要使跷跷板的两端势均力敌。

    崇祯各打五十大板,本意就是要让双方都不感到委屈,都别出头,都别搞党争。

    他不偏不倚不左不右,与温体仁和周延儒保持等距离的心理关系。

    但他没想到,温体仁和周延儒却把等距离的心理关系看作起点而非终点。

    他们要拼命地缩短自己与崇祯的心理距离,拼命地拉长对方与崇祯的心理距离。

    如此,必须要采取行动——打压行动。

    新一轮的党争又开始了,不可遏止地开始了,变本加厉地开始了。

    周延儒要他的亲戚翰林院修撰陈于泰出面,上了一道《陈时政四事》的折子。当然陈时政四事是虚,借陈时事攻击温体仁是实。温体仁也毫不含糊,叫了宣府太监王坤弹劾陈于泰的科名大有问题,目前时政四事最主要的还是周延儒科场舞弊事。周延儒见引火上身,忙指使给事中傅朝佑攻击太监王坤内臣干政,妄议朝政。而且一个太监,写起奏折来这么有攻击性,实在不像是去势者所为,而是包含另有其人。这个“其人”是谁呢?应该是欲望强烈、阴险奸诈之人!

    周延儒和温体仁刀来剑往,口水战打得好不激烈。朝廷中众官员心里明白,当下分成两个阵营加入战阵,整个大明官场硝烟四起、血肉横飞。崇祯冷眼旁观,苦思破局之策。就在这时,一个正直却不识时务的官员上了一道奏折,无意中使得崇祯龙颜大怒——平衡之局终被打破了。

    这个官员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志道。王志道并不想掺和周温之争,而是对内臣越职提出了批评。他上疏说近来内臣的举动,几乎手握皇纲,而辅臣终不敢问一句,至于身被弹击,犹忍辱不言……内臣轻议朝政之端,流祸无穷,为万世口实。

    流祸无穷,为万世口实。崇祯愤怒了:好家伙,你小子是绕着弯儿在骂我啊。内臣议政是我力排众议搞起来的,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监督你们这些大搞党争的官员吗?你们这些个言官,把参劾内臣当作自己的护身符,这是在拆我的墙啊……说什么流祸无穷,为万世口实,还不如说我崇祯遗臭万年呢!这个王志道真是可恶,人家是在党争,你却和我争,这不是转移视线,问罪于我吗?崇祯忍不住拍了桌子。

    但是,对于一个正直却不识时务的人来说,拍不拍桌子并没多少区别。王志道据理力争,说辅臣周延儒被一个太监所参,举朝人心不安,都为大明的纲纪法度而担忧啊……皇上不去问罪太监王坤却怪起我来,好像我有什么目的似的……

    崇祯眼神阴得能吓死人,他先盯一眼周延儒,再将双眼死盯王志道:你敢说你没有目的吗?

    周延儒被崇祯这么一盯,立刻觉得大事不好——皇上一定以为王志道是我的同党了。说实在话,王志道是我同党倒没什么,但王志道反对的目标不对啊,他竟然拿“内臣议政”来开刀,这是不知轻重不知死活啊。“内臣议政”是皇上改革的重要成果,官员们都知道只许歌颂不许反对,王志道这不找死吗?王志道不但自己找死,还拉着我一块垫背一在皇上眼里,我周延儒作为首辅大臣在搞党争的同时还暗中反对朝政,真是其人也阴、其心也狠啊……

    周延儒明白,现在要马上做两件事:一、狠狠打击王志道的嚣张气焰,让皇上明白自己和他不是一伙的;二、坚决拥护“内臣议政”的改革成果,欢迎内臣监督内阁,尤其是他这个内阁首辅。身正不怕影斜,首辅不怕监督。

    周延儒做这两件事时表情生动、爱憎分明。他打击王志道时用词之狠之毒举朝震惊,就像他们俩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王志道闭上眼睛,深深地体味一个首辅的演讲风采,体味人性的悲凉与丑陋。周延儒拥护“内臣议政”却又是那么的发自肺腑、催人泪下。他不惜诋毁自己,以表达权力失去监督必然要导致腐败,由此引出内臣一日不监督,国事一日不可为的观点,以邀圣宠。周延儒做这两件事都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进行的,温体仁何等聪明,一下子就明白,这老家伙是在解套呢。

    解套人人都会,各有手段不同。

    见过作践自己的,没见过如此作践自己的。

    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周延儒能将自己屈到如此地步,怕是皇上不忍心对他下手了。

    如果皇上不对周延儒下手,那会对谁下手呢?

    温体仁打了个冷颤:这周延儒是在以退为进啊。

    温体仁又想起了那个虎追双兔的比喻。

    皇上已被一只兔子麻痹了,皇上会不会转而扑向另一只兔子。

    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

    崇祯终于开咬了:王志道风宪大臣,辄敢藐玩屡谕,肆意诬捏,借端沽名,臣谊安在?本当重处,姑从轻革了职为民。

    革职为民,这算是温柔一咬了。但是崇祯明白无误地向百官们传递了这样一个信息:凡是反对改革者,绝没有好下场。

    不过——崇祯对周延儒还是不忍下手。

    温体仁猜得没错,崇祯是被周延儒作践自己的勇气给唬住了。

    一个人的心头对自己要有多少恨,才能作践到如此地步啊!

    这种作践完全是触及灵魂的。所谓诛心者,怕也不过如此。

    崇祯对周延儒说,一个人犯了错误不要紧,重要的是认识错误和改正错误。认识错误,你已经很深刻了;改正错误,想必会同样深刻。我想再给你一次机会。

    周延儒如释重负。

    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因为一个人,不可以反复作践自己!

    周延儒心头一凛:难道皇上,看出来了?

    崇祯:反复作践自己的人就不是人了。

    周延儒:……

    崇祯:我希望你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不做人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做神,像我,做一个天子;要么做鬼,下地狱。

    周延儒趴在地上泣不成声:臣愿堂堂正正地做人!

    崇祯拍拍周延儒颤抖不已的脊背,感慨万千:起来吧,起来吧。你啊,是个人才啊,会载入史册的。尤其是你抨击王志道那些话,很精彩啊,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很精彩啊。会载入史册的。

    崇祯缓缓踱步,转身离去。周延儒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这皇上,说到底是把他看轻了。的确,一个人要是没有底线了,那是相当可怕的一件事。底线都不要了,那还在乎什么呢——也难怪崇祯对周延儒会敬而远之,周延儒可是大明堂堂的内阁首辅啊,内阁首辅竟没了底线,那大明还有什么底线好言呢?一切都是短暂的平衡,一切都会风云再起。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生就是在一个风云与另一个风云之间穿梭而行,就看能不能安全躲过。周延儒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双手,挺起胸膛昂首阔步向前走。他觉得这时候的自己,很像一个人。

    温体仁没有等来崇祯对他的惩罚。

    温体仁在第一时间知道了崇祯找周延儒谈话了。

    这是一次触及灵魂的谈话。传说中周延儒趴在地上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传说中崇祯对周延儒说了很多意义深远的话。

    一只老虎围着一只兔子转了两个时辰却迟迟未下嘴,不是这只兔子不好吃,而是这只老虎心情复杂。

    他是一时不忍心下嘴啊!

    必须促成老虎尽快下嘴,因为这老虎一直以来都饿在那儿,必须赶快想办法让老虎吃饱了——趁着老虎对这只兔子产生深刻的信任危机之时。

    否则我这只兔子就会始终处于不安全的状态中。

    温体仁明白,要给周延儒最后的致命一击了——彻底把这只兔子送进虎嘴里。

    温体仁叫刑科给事中陈赞化上疏弹劾周延儒,说他招权纳贿。周延儒本能地予以反驳。

    但是有一件事他却怎么也反驳不了。陈赞化揭发周延儒曾经对辅臣李标说过这样的话:上先允放,余封还原疏,上即改留,(余)颇有回天之力。今上,羲皇上人也。

    什么意思呢?是说皇上对待奏疏的态度听我摆布,我周延儒颇有回 天之力。当今皇上,是伏羲以前的远古人啊!

    崇祯大怒,说我是伏羲以前的远古人,这不骂我蒙昧,未开化吗?我励精图治、事必躬亲,你一个内阁首辅,不与我同心同德倒还罢了,反而如此蔑视于我,我真是瞎了狗眼!查,这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如果是陈赞化诬告,陈把脑袋留下;如果是周延儒口出狂言,周把脑袋留下。

    天子一怒,注定是要人头落地的。

    周延儒赶忙找李标帮忙,李标给他跪下了:周大人,这……这话你真说过啊。

    只要你咬死我没说过,那陈赞化就是诬告了。

    这个……我不敢,谁知道那陈赞化会不会从别的方面将这事给坐实了。

    你要不帮忙,我可就死路一条了。

    那哪能呢,周大人,皇上对你一直宠信有加。你认个错不就完了?

    这事,太大了,我看皇上这次是真火了,不是认错能挽回的。

    呵呵,既然皇上是真火了,我怎么敢瞎帮忙呢?

    你是怕引火烧身?

    不敢。

    那是为什么?

    ……

    还是怕引火烧身。你以为躲得远远的,这火就烧不着你吗?

    周大人……

    在内阁,也就我俩走得近一点,我现在熊熊燃烧了,你怎么着也得出手相救啊……

    周大人,我……

    你现在泼点水过来,还能把火给灭了。可你要是见死不救,可别怪我过来抱住你!

    周大人,你……

    要烧一起烧,也不枉我们同事一场。

    周大人,做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关键时刻,顾不上那么多了。

    周大人,请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泼水过来!

    我泼水过来……已经于事无补了……

    这话怎么讲?

    据我所知,陈赞化已经另找上林苑典簿姚孙渠、给事中李世祺以及前湖广副使张凤翼为人证,要坐实大人之罪啊!

    我跟你在密室里说的话,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知道?

    隔墙有耳啊,大人。

    那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了。

    你说。

    找温体仁。

    为什么要找他?

    陈赞化干的所有这一切,背后都是温体仁在指使。

    让我向他求饶?我首辅的尊严何在?

    关键时刻,顾不上那么多了。

    你……什么意思?

    周大人,做人不能不无耻——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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