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最轻松的一个春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摇滚江山 本章:第七节 最轻松的一个春节

    崇祯的眼泪没有白流。在崇祯九年正月初一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正在过当皇帝以来最轻松的一个春节。洪承畴和卢象升控制了河南的局面,并且在凤阳老祖宗坟前双双向他发来新春贺喜。朝中的大臣们也跪请他大驾还宫,恢复平常的服饰和膳食。几个年迈的老臣甚至还流下了伤感的眼泪。

    一切都在慢慢地好起来,一切也必将都会好起来。崇祯隐隐地有这个感觉。但是,“流匪”一日不肃清,他是一日不会还宫的。从前越王勾践还卧薪尝胆呢,他这算什么。崇祯突然生出一丝悲壮感来。

    这一年二月,又有好消息传来,说中原各部“流匪”都已经被赶走,逃到了豫楚边界的大山中,围剿初见成效。崇祯立刻指示,宜将剩勇追穷寇,着督、理二臣(洪、卢)率主力人山围剿,同时河南、陕西、四川、湖广各巡抚做好配合协防工作。另关宁边兵祖宽、祖大乐、李重镇等火速入关,一同参与剿匪。

    如果顺利,年内即可大功告成。崇祯乐观地作如是想。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关宁边兵祖宽、祖大乐、李重镇等的火速入关,却给他留下了另外一个致命的隐患——满洲铁骑入关了。

    六月底,皇太极的部队突然突破长城要塞喜峰口,攻至皇陵所在地天寿山,并很快进抵昌平,前锋部队甚至已经到了西山。

    崇祯那叫一个震惊:我以为静悄悄地让关宁边兵入关神不知鬼不觉呢,没想到皇太极的鼻子比狗还灵,突然就给我来这么一下,这不是让我功亏一篑吗?

    剿匪功亏一篑其实还不算什么,大不了从头再来,要命的是我这京师的安危啊。怎么办?怎么办?

    兵部也着急了,紧急征调山东、山西、大同、保定、山水等各总兵带兵进京勤王,同时他们还建议皇上让卢象升火速从前线回来保卫京师——崇祯终于知道什么叫饮鸩止渴,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京师的安危胜过一切啊。“流匪”他要流就让他再流几天吧。

    五万勤王军很快汇集到北京来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突然成了最麻烦的问题:他们吃什么?

    早在七月初三,北京就宣布戒严了。戒严之后,城内米价狂升,一斗米要卖三百钱——这要国库拿多少钱出去买米啊?还有,突然来了这五万人,每天最少要吃掉五万斤米,偌大的北京城,能够经得起他们这样吃几天?如果不够吃,怎么从外地调配,更要命的一个问题则是,调配来的粮食怎么突破皇太极部队的重围安全进京呢?

    这些都是问题,都是绕不过去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全指望崇祯一个人解决那也不现实,必须要百官们群策群力。百官们也确实开始献计献策。首先是户部尚书侯恂,粮饷的事主要归他管。侯恂建议要控制粮食买卖,值此非常时期,粮食那是比黄金还金贵的东西啊,黄金能当饭吃?不能嘛。所以说民以食为天,军队更要以食为天!一个没有粮食的国度是可怕的,一支没有粮食的军队那他奶奶的更可怕。所以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把在京城市面上流通的每一粒粮食都控制起来,要确保军粮供给。要向老百姓做思想政治工作,要他们暂时勒紧裤腰带,宁可自己饿肚子,也不能让官兵饿肚子!当然,做思想政治工作不是我们户部的强项,在这方面御史言官们可以大有作为啊。我真心希望在此国家危难时刻,御史言官们能够放下架子,走到百姓当中,走到商贾当中去,劝说他们宁可自己不吃饭,也要保证官兵吃饱饭!

    侯恂这一番话表面上慷慨激昂,却是温柔一刀,将当前问题的焦点转移到了御史言官们头上。御史言官们不由得乐了:户部尚书跟我们玩嘴皮子,那不是找死吗?我们是谁?我们靠什么扬名立万,不就是靠上下两片肉皮子吗?马上,都察院左都御史唐世济就站出来接招了:听侯一句话,胜读十年书啊。此时此刻,我是深深地为自己感到羞愧啊,我怎么就不能说出像侯大人这么深刻的话呢?所以我说啊,侯大人不做御史可惜了,太可惜了。也许侯大人不愿做御史,嫌御史讨人嫌,又是个清苦的差事,没有半点油水,哪比得上户部守着个聚宝盆,天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可我就奇怪了我,这么大的一个聚宝盆,怎么就养不活区区五万官兵呢?这还是我大明的户部吗?这要传到满洲人的耳朵里,他们会以为你侯大人谦虚啊……当然,我这么说,绝对没有贬低侯大人的意思,侯大人人才难得,人才难得啊,关键时刻能想出控制粮食买卖的点子,高,实在是髙!但是我唐某人出身贫贱,说话比较粗俗。套用老百姓爱说的一句话吧,谁拉的屎谁自己收拾,别指望别人给你擦屁股!

    够了!

    崇祯忍不住又拍了桌子:你们,你们就这样讨论问题的吗?什么屎啊屁股的,当这儿是菜市场哪,还是妓院哪?这么混账的词都能冒出来?这是大明堂堂御前会议,是在讨论军国大事,是要拯救大明于危难!你们就这么互相攻击、幸灾乐祸吗?这个国家还是不是你们的,我这个皇帝你们还认不认啊……啊?

    百官们一片唯唯诺诺之声。

    崇祯心有不甘地道:接下来一个个都给我好好说,不要趁机浑水摸鱼搞党派之争?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能搞几天呢?这屋顶眼看就要倒下来了一个个还麻木不仁?说,都给我好好说!说不出个名堂来就别吃我大明的饭了!

    崇祯的这一通教训还真起了作用。接下来,会议气氛严肃了不少,但也沉闷了不少。相关官员一个个按部就班地发言。互相攻击、幸灾乐祸是没有了,但却是出口千言,离题万里。兵部尚书张凤翼向崇祯详细报告了勤王部队的组成情况及各镇兵数。为了表示他对兵情的熟悉,张尚书在报告时特意将兵数精确到个位——至于军粮怎么解决,他却一字未提。刑部左侍郎朱大启以近似于公安部特派员的身份向崇祯请求去营城外带兵,“誓死保卫崇祯大皇帝”。吏科都给事中颜继祖则突然大发善心,要求朝廷收养京城内老弱病残人士,免得战乱时这些弱势群体会受到伤害……

    御前会议连续开了四个时辰,该发言的倒都发言了,但崇祯却一无所获。

    这就是我大明的国家栋梁啊……

    崇祯一声叹息。

    军粮问题没有着落,倒不见得马上就饿死人,如果朝廷方面速战速决,那么军粮问题也就不成为问题了。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这支东拼西凑凑起来的勤王军还缺少一个够级别、够分量的统帅去指挥它。

    崇祯陷入了苦恼之中。

    卢象升是回来了,好像分量也够,但是级别不够。他火线升官升得太快了,另外最主要的一点,他的忠心够不够?这可是在我大明的心窝窝里打仗啊,万一他要是第二个袁崇焕,那麻烦就大了。

    了解一个人是需要时间的。不尊重时间有的时候要付出血的代价。而现在的情况是时不我待,所以卢象升还是先做一个宣大总督吧。这个位置也很重要了。

    那么,谁来坐三军统帅的位置呢?兵部尚书张凤翼应该是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个人有时能有一些真知灼见。在把握大局上,还是很有手段的。但要命的是,这一次他好像积极性不高要他谈军粮问题他却跟我示拙,谈起了军队人数。

    老狐狸!

    当然崇祯也很清楚,在军粮没解决之前,谁统帅这支勤王军都是在自找死路。张凤翼在御前会议上的态度很明显是在暗示他——别让我自找死路,我没那么傻!

    积极性不髙,积极性不髙啊。

    一个人做一件事,如果没有积极性,只是赶鸭子上架一样应付了事,那是很难成功的。

    特别是,这件事又是如此的重要,重要到关乎到一个王朝的生死存亡。

    所以,一定要张凤翼自觉自愿地做这件事。

    他非自觉自愿不可!

    ―封奏疏让崇祯找到了摆平张凤翼的法子。

    这是一封弹劾张凤翼的奏疏。给事中王家彦说此次皇太极南来,天寿山皇陵震惊,兵部尚书张凤翼却坐视不救,属于严重的失职行为,建议皇上严惩。

    崇祯当然不会严惩张凤翼。大明人都知道皇太极的铁骑要来,那是风都挡不住的。不过挡得住挡不住是一回事,挡没挡是另一回事。崇祯决定用这一件事好好吓一吓张凤翼,把他的积极性吓出来。

    再说了,看一个兵部尚书被吓得浑身发抖,毕竟是很好玩的一件事。张凤翼果然被吓着了,但并没有浑身发抖,因为他找到了解脱自己的理由:皇上,天寿山皇陵一向是关宁边兵祖宽、祖大乐、李重镇在护卫,可后来他们是奉了皇上的谕旨南下剿匪,所以才让皇太极钻了空子……

    崇祯脸一板:这么说是我的过错了?

    老臣不敢。

    那我问你,是谁向我提议让关宁边兵祖宽、祖大乐、李重镇南下剿匪的?啊?

    张凤翼慌了,但他还想推卸责任:这个……老臣当时也没考虑周全,只是想着替皇上分忧……

    替我分忧?我看你是在给我添堵!

    皇上,你要这么说可就冤枉老臣了……事关剿匪调兵遣将,一向是皇上乾纲独断,老臣分明只是提个建议嘛。皇上用与不用,怎么用,那都是……都是皇上的事啊……

    张凤翼的意思很清楚,既然你崇祯乾纲独断,那对不起,事后别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

    崇祯冷笑:呵呵,现在想着要把自己摘出来了?可你想没想过,作为兵部尚书,你提出这么荒唐可笑、后果严重的建议,称职吗?你让我采纳了你这个建议以后导致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心里不有愧吗?天寿山皇陵震惊,我大明祖宗在地下不得安宁,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罪过?

    ……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张凤翼咂摸着皇上的这几句话,觉得那是要把他往死里整的话啊。伴君如伴虎,这话真是一点都没错。

    明明是皇上犯错了,受罚的却是大臣。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

    位置决定一切。

    屁股决定脑袋。

    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屁股将决定多少脑袋的归宿啊。

    张凤翼摘下自己的乌纱帽,双手髙举:臣有罪,臣请辞。

    崇祯当然不会接过这顶乌纱帽了。

    大明的乌纱帽很多,但乌纱帽下能实心干事的人很少。

    崇祯不要张凤翼的乌纱帽,他只要他实心干事。

    崇祯冷冷地道:光拿掉乌纱帽就行了吗?

    张凤翼眼一闭,心一硬:皇上要臣的这颗脑袋,臣也无话可说。

    崇祯嘿嘿干笑:我要你脑袋干什么?我要你戴罪立功。

    张凤翼像是没听明白,抬眼看崇祯。

    崇祯:把乌纱帽戴上,出京督师,统帅各路勤王军,一举击溃皇太极的部队。这就叫戴罪立功!

    就像一个落水的人突然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张凤翼也不管这稻草是不是真能救命,先死死抓住再说。他打心眼里感激皇上给他这么个机会,为了怕皇上后悔,突然收回成命,他甚至不断地向崇祯保证,一定要肝脑涂地、恪尽职守、发挥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不把皇太极赶跑自己决不罢休!

    崇祯笑了,由衷地笑了。做领导就要讲究领导的艺术。吹拉弹唱威逼利诱,领导的艺术复杂着呢,就看怎么拿捏火候了。

    毫无疑问,这一回的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这充分说明他崇祯的智商是高的,是不容置疑的。

    谁怀疑我崇祯的智商谁就是找死。崇祯嘴角的笑渐渐凝固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很有些无毒不丈夫的味道。

    这样的味道,久违了。

    张凤翼很快就发现自己是在替皇上火中取栗。

    取出来是死,取不出来也是死。

    皇太极烧的火实在是太猛了,短短几天时间,顺义、文安、永清、定州等七八个州县相继失守。

    什么叫狂飙突进?这就叫狂飙突进!

    张凤翼觉得,这样的火中取栗烧伤的何止是自己的爪子,这是要将自己烧成黑炭的啊!

    烧成黑炭也未必能取出栗子来,这就是他张凤翼的命。

    而皇上一向是只看结果不问原因的。如果此次兵败,皇上是绝对要新账旧账一起算的。什么叫戴罪立功?立了功才可以抵罪,不立功那就什么都别说了。

    而此时此刻,言官们的弹劾奏疏已经雪片般飞向了崇祯。它们堆起来的高度已经可以淹没张凤翼了。

    人人都言张凤翼误国。

    人人都言张凤翼可杀。

    但崇祯却意外地不动声色。

    张凤翼明白,崇祯不动声色并不代表他有仁慈之心,他可能只是在等待一个奇迹出现。张凤翼曾经跟他说过要肝脑涂地、恪尽职守、发挥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的。

    崇祯应该在等待他张凤翼最后的激情。这样的激情也许救不了张凤翼,但可以救张凤翼的九族。

    如果张凤翼死在战场上,崇祯应该不会再诛连他的九族。这是张凤翼最后的人生价值所在。

    发现这样的人生价值,让张凤翼悲欣交集。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不认命是不行的。

    张凤翼决定认命。他开始有计划地每天吃一点大黄。不错,他想慢性自杀。他要确保自己在战争结束之前死去。当然他可以有两种选择:战死或病死。但一般来说,战死是小概率事件。毕竟他是大明勤王军的统帅,除非勤王军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否则他还真不太可能战死。

    所以病死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在战场上病死一般会被理解成操劳过度,鞠躬尽瘁才死而后已的。这样的人死后都会有哀荣。张凤翼当然不指望得到哀荣,他只希望死的时候能有个全尸,能不祸及他的九族,这样他就死得其所了。

    张凤翼每天小心地控制着大黄的进食量。他不能死得太早,也不能死得太晚。死早了,勤王军群龙无首,势必大乱,皇上震怒之下,肯定会埋怨他死得不合时宜,弄不好还会鞭他的尸,灭他的九族;死晚了,除非取胜,否则他毫无疑问会被投进大牢,成为第二个袁崇焕。一想到袁崇焕死时的惨状,张凤翼就不寒而栗——起码他现在还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还能留一个全尸,要真到那时,做人真是一件痛苦异常、毫无尊严的事!

    张凤翼的努力没有白费。崇祯九年的九月初一,在吃下最后一点经过精心计算的大黄后,他蹬了蹬双腿,然后就一动也不动了。大明朝第N任兵部尚书张凤翼终于永别人间。但他死时并没有含笑九泉,而是很有些死不瞑目。因为就在八月二十九,皇太极的部队突然退出了长城,不陪他玩了。

    张凤翼不能确定战争是否结束了,更不敢确定他是不是赢得了这场战争。但是这么多天累积起来的大黄已经在他的体内充分地发挥了作用,他已经一病不起,离鬼门关只有半步之遥,哪怕现在停止服用也无济于事了。虽然他很想看到战争有个柳暗花明的结局,但是全身的不适让他只求速死。他带着一颗迷惑而决绝的心又服了两天大黄,终于一脚将自己踢进了鬼门关。

    张凤翼终于实现人生的最后一个理想:自己选择自己的死法。而此后崇祯的所作所为也印证了张凤翼这一选择的正确:崇祯在他死后剥夺了他的官位,议罪当大辟,因人已死,就不大辟了。同时张凤翼的九族也侥幸逃过一劫,安然无恙地活在大明最后一个朝代里,并在八年后顺理成章地活在大清朝,只是生活状况每况愈下,和当时大多数的大明子民一样,活一天算一天。

    卢象升去做宣大总督,专门保卫京师以后,洪承畴感到了一种深刻的孤独。

    孤掌难鸣,孤掌难鸣啊。

    他需要一只巴掌,一只有力的巴掌,来与他这只孤独的巴掌一拍即合,撞击出大明朝的胜利进行曲。

    那么这只巴掌在哪里呢?崇祯没有给他。崇祯在拿掉一只巴掌之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京城。

    是啊,京城的安危重过一切,皇上现在恨不得把两只巴掌都搬到北京去,能在中原留下一只算是很有全局观念了。洪承畴明白,自己必须努力去找另一只巴掌了。

    其实人生经常会是这样,要自己努力地去寻找些什么。至于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在什么地方,却是天知道。

    人生经常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洪承畴本能地将目光投向陕西。那里是他起家的地方,那里一定也藏着他的命运密码。

    新任陕西巡抚孙传庭进人了他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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