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师重逢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白落梅 本章:第一章 京师重逢

    有情有义的纳兰,傲然不羁的纳兰,难道会因为世俗的偏见就如此软弱地罢休?倘若说他之前与矛盾抗争时也曾懦弱,这一次,沈宛放弃一切投奔他而来,纳兰再不肯将她辜负,他不顾家庭阻拦,执意纳沈宛为妾。纳兰相府容不下沈宛这个出身青楼的汉族女子,不允许她住进明府花园,也不承认她妾的名分。

    生查子短焰剔残花,夜久边声寂。倦舞却闻鸡,暗觉青绫湿。

    天水接冥蒙,一角西南白。欲渡浣花溪,远梦轻无力。

    一切都没有改变,他是词人,他的使命就是将散落如珠的文字穿成词章。思想为线,情感是针,记述人情世事,岁月风霜。回首过往,我们的忙碌,并不能在时光中留下任何的印记。而文字,却有着永不磨灭的记忆,它会记住你所有的前尘过往。纳兰就是以这种方式,让我们都记住他,尽管这不是他的初衷,可我们却无法不让自己在一首首动情的词卷中沉迷。纳兰愿意做文字的奴,为它穿针引线、研墨点香,此生无悔。

    那一夜,纳兰做了一个梦,梦见庭院枯死的海棠开放,梦里听见环佩丁当的声响。第二天晨起,他去了渌水亭,沈宛姗姗走至他的身旁,纳兰才知道,原来好梦也可以成真。纳兰见到沈宛的第一句话是:“御蝉,你知道吗?你为我带来了整个江南。你就是江南,江南就是你。”这么一句话,令沈宛感慨万千,她深知,为这男子所做的一切抉择,都是值得。无论日后命运如何将她安置,是荣是辱,是甜是苦,她都甘愿接受。这一生,只爱这么一个男子;这一生,只毁这一次约;这一生,只为他生、为他死。

    然而,酷冷的现实不会因为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而变得柔软。悬殊的地位,流俗的制约,不会因为他们的不离不弃而缩短距离,更换条例。纳兰回到相府,勇敢地说出他与沈宛相知相爱的一切,誓要与她结秦晋之好,携手白头。无论纳兰明珠夫妇对他有多宠爱,也无法违背律例让他们在一起。朝中多少人觊觎纳兰明珠的地位,若是纳兰容若此番棋错一步,闹得朝中沸沸扬扬,虽不算什么大罪,却也难免遭来流言蜚语。更况纳兰刚被提拔为一等御前侍卫,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亦不免会有小人对此大做文章。毕竟沈宛不是普通的汉女,她的身上虽然没有刻着青楼女子的标志,可是以她在江南的名气还需要别人去查探?

    三生慧业,不耐浮尘。任何人,长久地尝饮了人间烟火,都不可能做到至真至纯,敢说自己这一生都不为名利所扰,不为俗事所困。所以纳兰会如此矛盾,如此难舍,是因为他虽有一颗禅心,禅心却终落红尘。他难以轻易拨开云雾,在满眼可见的繁华中修炼。碌碌难脱时,纳兰不免自嘲,誓做一个洁净的人,却离不开尘世的深水染缸。自诩为多情,却总是负累佳人。他的心,长时间经受这些纷繁之事的纠缠,所以他只觉流光消逝太快,年华就这么仓促地老去。

    生死之交,就该为其舍身一切,顾贞观轻舟直下,誓不负纳兰所托。当沈宛得知纳兰托顾贞观来接她上京城时,她没有丝毫犹豫,收拾简单行囊,一卷词,一把琴,满腹心事,毅然走出她誓死不离的江南。情到深时,可以违背过往的誓言,纵算会遭受惩罚,她也不管不顾。她必须自我放逐,披星戴月,一任风霜染就她的容颜,露水打湿她的裙衫,她也要奔赴到他的怀里。

    一痕沙望远白玉帐寒夜静。

    帘幙月明微冷。

    两地看冰盘。

    路漫漫。

    恼杀天边飞雁。

    不寄慰愁书柬。

    谁料是归程。

    他这几阕词,写尽对沈宛的相思,又怨怪自己多情,无端辜负春心。这些时日,纳兰依旧跟随在康熙身边,以尊贵的身份,大步流星地穿行在紫禁城,心里却卑微得如一只衔泥的燕子,不过是为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做着凡庸的忙碌。一直以来,纳兰都认为自己有佛缘,亦有慧根,许是因为自己过于聪慧,所以才会及早看透繁华,漠然功利,他以楞伽山人自称,在自己广阔又狭小的天地里恣意生活,酿造情感。

    采桑子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孤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合欢树下,纳兰容若一张竹椅,一杯清茶,坐在温暖的太阳下翻书,顺便教清风识字。他的身上,弥漫着一个盛年男子成熟的味道,就像他此时泡的第二杯茶,散发出浓郁的醇香。当他看到朱门一角长了浅淡的青苔,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提前苍老的男子,诗酒年华已在无意间将他抛掷。此刻,他只能在阳光下捡到自己的瘦影。纳兰的意念里,一直是江南那个冰雪俏佳人的身影。他始终认为,他和沈宛在前世一定有过相逢,所以在今生初见时会有一见情深之感。

    年岁过得久了,就像一杯隔夜的苦茶,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味道虽在,芬芳已荡然无存。许多人都喜欢在一杯茶里,去品尝人生况味,去回首世事沧桑。如果相信前世今生,那么每个人,其实都经历过千年风烟的冲洗。无论这些年,你是花还是树,是人还是妖,又辗转了多少世,至少今生你真实地存在。尽管,我们背负了许多逝去的时光,但青山绿水、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当我们叹惋流年之时,应该为生命的坚持而感动。

    燕子楼上,一个素衣生香的女子已经伫立了许久。从清晨到日落,她都是以同一种姿态,朝一个方向眺望,每一年春天,燕子也是从那个方向归来。这不是关盼盼的燕子楼,她等待的也不是白居易。她是沈宛,她在等待纳兰容若,那个在遥远京师的风云人物。她宁愿自己等待的是一个早出打鱼的渔夫,而自己是一个平凡的炊妇,偶尔也扯一匹黄昏的霞彩,做一件梦的云衫,与他一起在简陋的柴门里共食淡饭粗茶。

    纳兰负气,将沈宛安置在德胜门的一座别院里,俨然跟她过起了夫妻的恩爱生活。他们是被情感喂养的人,既是尝食了甜蜜的甘露,就该将此身交付给感情。无须承诺,他们将自己捆缚在一起,系在轻舟上,任由江流将彼此漂浮到何处,为了爱,一往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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