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句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李承鹏 本章:病句

    和往常一样,才过了几天,人们对那件悲伤的事就有些淡了。那条沟渠还没结冰,孩子们倾覆的故事却已冰封。我本也无话可说,可昨天茌李庄的一个村民不知从哪里找到我的电话,告诉我一些事,才想起今天是孩子们的头七。我也才知道,按苏北当地风俗凡冤死或幼天必须在头七前火化入葬。我又知道,这个村遇难的十一个孩子只火化了十个。这,却不知是为何。

    他告诉我,校车出事之前,小镇正大搞“创文”行动。为显示文明风尚,官家要求所有摊贩、三轮车包括接送学生的自用车都不准上街,小镇忽然变得干净,人们冲上街道打扫卫生、散发传单,大街小巷挂满了醒目的文明标语......不一会儿就发生校车倾覆河沟这么不文明的事情。

    还有些不文明的事情:干部守在村口严防生人出入,记者被打,不知从哪调来一帮城管,对情绪不稳定人群推搡及打。

    他还告诉我:在抗战时期,茌李庄就有个很不错的小学,村里一些老人就是在这里启的蒙。出了家门,进得学门,是这个村几十年种下的慧根。可前些年撤并,这学校就划归一个赢利单位,孩子们也被迫搬去十二公里外的镇小念书,天高路远,家长们只得让编外校车接送......终于出事了。

    那些家长哭啊哭,最后没有了力气,他们只是低低地问:“孩子是送去上学受教育的,怎么人忽地就没有了?”

    我看到一份令人悲伤的资料:自这个国家实行乡村学校撤并后,从2000年至2009年,农村普通小学从521468所缩减到263821所,减少了49.4%;十年间,平均每天有近四十名中小学生死于道路交通事故,不知这里面含有多少校车事故......这个国家这么古怪,撤并本为强化教育,却做成了一个死结。之前我们只是抱怨到了学校能学到什么,现在还没到学校,半路上,你就挂了。

    事情还是出现了一些变化:出事以后,学校门口终于出现一个从未出见过的人,警察。过去无论多拥堵,警察叔叔从不会出面维护交通的,现在满大街都站着警察和城管前来维稳。还有的变化是:当地教育部门过去并不在意自己开着奥迪而学生们却挤着超载中巴,现在当记者拍摄他们的豪车时,他们已知道挡住车牌,人也敏捷地避开镜头。

    我注意到一些观点:别把任何事情扯到政府和体制,责任在违章的司机、乡村泥泞的路况、国人交通意识差,对超载一直知情的家长......这些观点很有新意,因为这解

    释得了校车出事,解释不了为什么官车总不出事;解释得了校车司机素质差,解释不了为何不按官车司机的素质配置校车;解释得了乡村路况导致事故,解释不了拥有全世界最长收费高速路的国家,却修不好一条上学之路。至于国人交通意识差,那个骑三轮车的老太太干扰了校车司机视线,所以要取缔三轮车......的说法。在我看来,一个老太太就把校车晃点倾覆,这国家的交通可太脆弱了。也像易天说的,开始要取缔三轮车,下一步是不是要取缔行人,这样下去计划生育也顺带搞了。

    还有人说到家长的责任,我觉得跟小悦悦事件相似,不问收了保护费的政府,却质问一个摆摊的女人干吗不聘保镖照看女儿……该去看看雨果的了,芳汀连牙齿和头发都卖了,你还要求她像贵妇一样照顾女儿吗?

    所以我明确地表示要扯到政府。高科技的高铁出事了,低科技的中巴出事了,不需要科技的邵阳渡船也出事了,不让我骂政府,难道让我去骂科技?年过半百的老村长马路上出事了,才两岁的小悦悦在马路被碾压了,一个个村庄的学生在马路倾覆了,不让我批评政府,难道让我批评马路?

    我也将扯到制度。安全校车不是指四个结实的轱辘,安全校车是一个制度。大家都在说美国校车力敌焊马,可你得知道,连什么时候才可挂空挡、什么情况才可更改路线,联邦安全局都要介入。这不是校车坚固,而是一个国家的信念坚固。

    公共安全理应由政府也只有政府才有能力负责,多基本的逻辑。所以我在微博发飙:你一辆校车都买不起,还谈什么做大做强教育?你三公消费动辄千亿,一辆校车却扯了六十年的皮。你从不为孩子派出一坨警力,却要求我们密切注意南海外敌。你坐骑降个配置很委屈,我们挤成人肉叉烧就别在意。你家孩子美国学习,我家孩子夺命奔袭。你连祖国的未来都不考虑,还谈抓住当前大好机遇?吹牛皮!

    我又偏激了。可我只是希望这个已宣布跨入中等以上收入,十年内援助他国一千多亿、免款三百亿的国家,能有一辆安全的校车。想一想,我们这样发飙是容易的,可谁真正理解那些父母的恸痛。在我写这篇纪念头七文章的时候,小镇正在发生两件事。一件是政府为表示关注校车安全,一刀切规定所有机动车不准运营校车。每当上学放学,为了接送几千名孩子,板车、三轮车、自行车统统上阵,拥堵在所有从乡村到镇上狭窄的路上。争抢道路,互不相让,像打仗也像逃荒。

    再就是,所有遇难孩子的家长们聚在镇上,他们哀求政府发放一个东西:准生证。你该理解,在一个计划生育的国度,他们已断肠,不能再断根。

    所以,这篇纪念头七的文章,我一直说的并不是校车,而是教育。我只是试图弄明白,为什么祖国的花朵在春晚舞台上跳得那么幸福那么阳光,生活中却总出现毒牛奶、豆腐渣、午餐、交不起学费这些九年贻误制教育的事情。教育本是一种普及,后来就变成购买,教育本应是权利,这里变成商品,最后不小心却变成祭品。

    插播一下,就在前天,祖国很重要的一个部门发布了一条很人性的命令:所有校车有权占用公交车专用道。朋友们都很欣慰,可我觉得这是一个病句。因为校车几乎都在农村出事,而农村并没有公交车专用道。这只是祖国无数病句中的一个。我们从小就在一个个病句的教育下出人意表地成长,命大的此时可能正看着这篇文章;命差的,名字可能已在名单上虚拟了。

    不知这个叫首羡的小镇“创文”行动进展得怎样了,这个正在铁路和马路上飞奔的国家,正在变成那辆刹不住的校车的图腾。我们的童年,就这样从一个个村镇浮掠而过。一种大难不死的世故,让我油然浮出这样的语境:世上本没有路,求学的孩子多了后,便有了路;世上本没有孝车,中国校车多了后,便有了孝车。

    纪念头七的杂文其实就是说:中国式教育,此去经年,一直是个病句。

    19/12/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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