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个叫乌特金的人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阿达莫夫 本章:第七章 一个叫乌特金的人

    夜,漆黑漆黑的,而且是稀有的寒冷。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呼啸下恐怖地尖叫着,互相撞击着。森林里充满了刺耳、神秘和骇人的声响。

    冻死的灌木丛枝和多刺的小松树枝,隐蔽在黑暗中,就像是怀有敌意似的,狠狠地撞击着罗什金的脸,刺伤了他向前伸出的手,阻挡着他的去路。他的双腿不时陷进松软的雪堆里,绊倒在埋在雪里的树根上和被砍倒的树干上。

    从他脱逃的那一刻起,那恐怖而快活的一刹那,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了。当最后一节车厢由他头上轰轰地过去时,他仍然躺在枕木上,脸埋在泥污的、洒满了机油和秽物的雪堆里,还不相信他活着,不相信他没有被碰伤,而且已经获得了自由。罗什金时时偃伏到地上,一面和暴风雪进行搏斗,一面向树林深处爬去。只有在那里,他才敢直起身来,喘一口气,接着再跑。

    忽然,左边某处出现了两个黄色的圆眼睛,马达低沉的隆隆声隐约可闻。一辆货车沿着被雪覆盖了的道路在林间穿行。

    罗什金躲藏在一条浅沟里。汽车很快过来了。它的轮廓已经模模糊糊地显露出来,车厢里的木箱堆积如山。

    在离罗什金几步远的地方,汽车突然停住了。有个人从驾驶室里跳出来,检查了货物,用脚敲敲轮胎,然后向司机室喊道:“没有问题!现在可以直接开到车站上去啦!火车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到了!”

    紧接着他跳上驾驶室,啪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就在这一刻,罗什金跳到路上,抓住了结上冰的汽车后车帮。他倒进车厢里,头狠狠地碰在一个箱角上,刹那间失去了知觉。

    在火车还没有来的时候,罗什金隐蔽在车站建筑物后面。然后,当火车已经开动时,他抓住了最后一节车厢的扶手。

    罗什金醒过来时,火车已经驶近莫斯科了,车轮撞击着转辙器当啷作响。窗外忽隐忽现的灯火照亮了门廊,光彩变幻不定,微微发黄。

    现在罗什金必须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如果他像这么一副打扮出现在莫斯科街头,碰见第一个民警岗哨就会引起怀疑。但过久地在车站逗留同样很危险:因为通缉他的专电一定会发到这儿来的。

    罗什金沉思地用指甲搔了搔棉袄里面的胸部,伸开麻木了的腿。唉,必须尽快地在车站里,哪怕弄到点衣服也好!

    几分钟后,罗什金混在旅客群里,到了盖着玻璃顶的月台上,他开始从容不迫地向候车室挤去。

    庞大的候车室笼罩在黎明前朦朦胧胧的静寂里。在行李杂物之间的长椅上,人们有的坐着,有的躺着,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在睡觉。

    罗什金一面蹒跚地穿过大厅,一面悄悄地、锲而不舍地打量着四周的情况。

    一个睡在大厅尽头椅子上的男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人身旁放着一个坚固的、装得鼓鼓的皮箱。罗什金那老练的眼光一扫,立刻看出形势非常有利。男人坐的位置只有两个睡在对面椅子上的女人看得见。他的脸藏在竖起来的大衣领子里,微微偏向箱子的另一边。

    罗什金拿定主意,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走过睡觉人身旁,用脚轻轻地碰了他一下。那人一动也没动。罗什金与那人并排坐到椅子上,仔细听了一下,那人呼吸均匀,发出咝咝的声音,甚至在梦中咂唇作响。十分明显,他正在酣睡之中。这时,罗什金用脚稍稍把箱子向自己跟前勾了一下,等了一会儿,又勾了一下,再勾一下。然后他又用胳膊肘相当有力地碰了碰这位邻人。可是那人只是在梦中嘟哝了点什么,接着便完全扭到一边去了。

    于是,罗什金不慌不忙地从坐的地方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提起箱子向厕所走去。中途他暗自回顾一下,那男人仍在睡觉,只是姿态略有变化。

    走进厕所,罗什金立刻钻入一个单间插上门,敏捷地打开了箱子。

    当他已经使劲穿上黑色的新西服时,单间门猛地被撞开了。门口出现了皮箱主人的高大身姿。那人靠在门框上,一面用明亮的微微发红的眼睛嘲笑地看着罗什金,一面彬彬有礼地问道:“我来得可能不是时候吧?您还没有打扮好吗?”

    但是罗什金并没有惊慌失措。他转瞬间认清了形势,明白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一脚踢开箱子,准备向陌生人扑过去。然而对方急剧地从口袋里抽出手来,罗什金立刻看见他手中紧握着一把形式特异的手枪。

    “不要急吗,我的朋友。”陌生人威胁地说,“我是这儿的主人。”

    罗什金一下子呆住了。

    “看你这副倒霉相,”陌生人继续说,“就知道你既不是从休养所来,也不是去看巡回演出的。”接着他口气一转,干巴巴地命令道:“把衣服穿上!”

    “这要看是为了什么。”

    “看吗,可以放到以后再看,如果你合适,那就为我工作,否则就回你来的地方去。不过,现在我劝你赶紧收拾好。这儿随时可能来人。”

    罗什金一面开始匆忙地穿衣服,一面斜眼看着那把手枪,陌生人似乎根本不打算将它收起来。两个人都不吭声。

    在箱子里找出了厚呢大衣和皮帽子。当罗什金明白了,这出乎意料的邂逅对他并未构成直接的危险时,他终于稍稍安下心来。恐怖的感觉一转而为好奇了。“这个走运的家伙倒真够精明强干的!”他看见,这个人的举止如此安详、果断、老练,心中不由得赞美起来。

    “现在到理发馆去,快点!”那人打量了罗什金一眼,用命令的口吻说,同时把一张十卢布的新票子塞到他手上。

    又过了一小时,他们已经坐在高尔基大街的咖啡馆里了。罗什金在自己同伴的严密监视下,尽量吃得不那么贪婪。

    他们很快就谈妥了。陌生人所提供的一切,包括一大笔钱在内,对罗什金来说,实在是难得的外快。他已不能幻想比这更好的事了。即使罗什金没有处于这样走投无路的境地,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这个陌生人是自己的全权主人。何况他现在已落到毫无选择的地步呢。“除非是最大的笨蛋,才会放过这种机会。”罗什金已经认定了。但是,陌生人的最后一个要求——给他找一些可靠的人和住所,又把罗什金难住了。“只好把他带到‘老爷子’那里去了。”他提心吊胆地思索着,皱起了眉头,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勉强说道:

    “好吧,管他呢,我这儿倒是有这么个人。”

    “你要记住!我的枪是弹无虚发的。所以给我做事可得老老实实的。”

    “我沙伏龙•罗什金的话坚如铁石,到死不变。我就是到了阴间也……”

    “行了。现在给我说说那个人吧,要详详细细的,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吧。”

    罗什金惋惜地瞥了桌上的空盘子一眼,煞有介事地用纸餐巾擦净嘴,然后接过一支烟,点燃,随即开始叙述:

    “这是个很能干的人。为了做幌子在马戏团里当检票员。实际上是个极有经验的老贼。圈子里威信很高。弟兄们全听他的。他现在已经不亲自出马作案了,可是组织工作棒透了,把所有的人都掌握在手心里。他那脑袋真是万有宝库,联系又广。他的地址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其他人谁也不准上他那儿去。需要的话,就在马戏场里,或是别的什么住宅里见面。再不然到我们那儿的一个咖啡馆里碰头。他叫伊诺根基•库兹米奇,姓格里高利耶夫。这一点也是任何人都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的。曾经有个扒手发生了兴趣,结果肋上挨了一刀,见阎王去了。天啊,愿上帝保佑。瞧,就是这么一个人,对我们那是非常有用的。”

    罗什金在此处特别强调了“我们”两个字,以此示意,现在除了主人的利益外,他再也没有别的利益了。其实,这种利益究竟是什么,在他的想象中是相当模糊不清的。

    “那么好吧,我们现在就去把他掌握过来。”陌生人一面坚决地说,一面叫来服务员,付了两个人的账。

    当皮特睡下的时候,不论在什么地方,旅馆也好,列车的包厢也好,他都会时而做一些“狂梦”——他自己这么称呼所做的梦。这是由许多城市、人物和事件搅在一起的,不可思议的荒诞故事。

    经过这种“狂梦”之后,太阳穴上的血管总要重重地敲打好几秒钟,心里充满了恶毒的怨恨。这时的皮特恨不得让别人遭受到不幸和痛苦。啊,例如,他现在要是能向同车厢的邻座——那个快活的小伙子,开一枪该有多惬意呀。这青年正激动地对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淡黄色头发的漂亮姑娘说着什么。他那么安逸、快活,可以追求姑娘,甚至同她结婚。不过,假如现在皮特掏出枪来对准他,那他准会吓得大叫起来。

    皮特不由自主地朝嵌在车厢房门上的镜子望了一眼。哈!尽管他脑子里满是坏主意,而脸上的表情倒挺安详、和善、亲切而睡意未消。仿佛他刚梦见了亲爱的老祖母,她正在花园里请他吃果酱哪。皮特的情绪一下子又变好了。是呀,难怪他被称作是一颗“新星”。他能把工作干得挺出色。而且,他的一切都在将来,没有任何牵挂。他没有祖国,不受过去的束缚,也不受人们一切成见和弱点的束缚。他的心目中没有国界和签证,没有法律和思想,也没有任何障碍!他在任何地方——不论是什么国度、什么民族,都是秘密的主人。他自己是自己的前途和荣誉的创造者。他自己享有一切!他这颗“新星”将要穿过软弱和娇嫩的人的痛苦而升起。必要时,穿过鲜血、尸体、以及熊熊的烈火而升起。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他与别人有什么关系呢?他将成为一个有名的人物。他,皮特,也要写一本描写自己的书。他将给它起一个动人的、神秘的、引人入胜而又确切的书名。例如“一个间谍的自白”,或是“皮特的真面目”,他在书里将描述自己的生平。啊,真值得一写呀!

    皮特将脸扭向板壁,装出睡着的样子,开始编写起自传来。

    他有时就这样瞎想一阵。这是一种预防神经紧张的休息。他的神经常常处于紧张状态,因为工作需要,也不能算是弱点。斯克沃林卓神父本人也推荐过这种方法。他是一个干瘦的高个老头儿,有一双生动的黑眼睛,是耶稣会会员,有名的心理学家,在卡尔丹学校执教,而皮特是该校的优等生。

    就这样,皮特沉浸在幻想中约摸一个小时,编撰了自己的“自白”。这是一部美丽动人的,充满了不平常的危险和殊死的搏斗。描述了一个坚强勇敢的人,单枪匹马去和一群愚昧、胆怯、贪婪的人进行残酷斗争,取得胜利的故事。

    然而,他的真实生活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不错,他出生在苏维埃俄罗斯,在一个外国人听来觉得可笑的名叫“平扎”的城市。他的父亲是一个钟表厂里的技师,是一个能干的好技师,也是一个意志薄弱、胆小怯懦、优柔寡断的人。他喜欢喝酒、酗酒,母亲拿他毫无办法。他一喝起酒来,便由一个软弱、羞怯的人变成了一只野兽:打老婆,揍儿子,抓着什么就用什么打,把母子从家里赶出去。瓦西卡①常常由于害怕和束手无策的愤怒而发抖。父亲酒醒以后就低声下气、害臊地请求宽恕,双手直哆嗦。母亲痛哭一场之后就原谅了他,瓦西卡却办不到。他怀恨父亲,也轻视母亲。

    【 ①瓦西卡或瓦西里都是皮特的名字。——译者注。】

    在学校里人们都同情瓦西卡。年轻的女教师像询问病人似地细心地询问他,进行家访,满脸怒火地责备父亲,安慰母亲,并为学习一贯落后的瓦西卡补课。同学们起初对他很好,但瓦西卡性情孤僻,自尊心强,不爱说话。他不喜欢学校:这儿的一切都使他记起家中的不幸。他把对父亲的愤恨发泄在幼小的同学身上。他总爱挑衅,对老师粗野无礼,对同学蒙骗欺压。

    每年夏天,瓦西卡都上少先队夏令营去。但在那里他也不和别的孩子来往,每逢星期日他总是忌妒地看着别人的父母来看望孩子,给他们带来糖果和玩物。孩子们要和瓦西卡分享,而他却轻蔑地拒绝了:他宁愿暗地里把别人要明送给他的东西偷走。有一次,他的这种行为被发现了,于是他被赶出了夏令营。

    就在这年夏天,他为了延缓回家的时间,尽量晚一点见到那总是吵吵嚷嚷的母亲和可恨的父亲,情愿在尘土飞扬的平扎街头游荡,于是结识了绰号叫“阿列哈鼻子”的小伙子。

    瓦西里学会了抽烟、喝伏特加酒、破口大骂和蛮横无礼地瞪人。他开始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去,跟父亲动手打架。有一次,甚至对母亲也挥起了手。那一天他头一次夜不归宿,第二天也没有回家。

    从此,瓦西卡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一种罪恶、肮脏而可怕的生活。他手上有了钱,有了刀子,有了淤斑和伤疤,这是“自己人”跟他算账留下的。他的身体上出现了猥亵的“图画”。瓦西卡变成了贼。

    他忽然认定,他是“扒手之王”,是捉不住的贼,人们都怕他。他真的学会了掏兜。有一次犯了案,他又是叫喊,又是挣扎,又是在马路上打滚,弄得别人厌恶地挥手而去。另一次,当他摸一个女公民的提包时,被一个姑娘发现了,他向那个姑娘亮出刀子,吓得她没敢吭声,从此以后,瓦西卡便自诩为“英雄”了。

    但很快他就被捕了。法院考虑到他年纪还小,只是象征性地惩治了他一下。

    战争爆发了,瓦西卡仍不工作,继续偷窃。在祖国处境艰难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她的敌人,一个渺小、愚蠢而凶恶的敌人。

    半年后他又被捕了。法院判定他在劳改所里劳动两年。刑期满后,许多和他一起劳改的人都下定决心,“扎住”自己的罪恶生活。前所未有的大战炮火和惨重损失的无限痛苦唤醒了他们的良知。过去的罪犯也开始诚实地劳动,英勇地战斗了。

    瓦西里回到了寒冷而又空落落的家:父亲住在工厂里,母亲在农庄工作。几个月之后,他接到军事委员会的通知——他被征入伍了。

    这时,瓦西里已经彻底堕落了。他仇恨制度、纪律、艰苦的军事训练,在战斗中害怕和敌人交锋。他不仅不勇敢,而且厚颜无耻,本能地指望本国法律的人道主义精神,而军队此时正在和残暴的外国敌人作战哪!

    瓦西里巧妙地瞒过了所有的人,有计划、有步骤地准备潜逃,终于当了逃兵。他弄到了别人的证件,开始了卑鄙、隐秘的两面派生活。他在乌拉尔的一座小城里定居下来。为了打掩护,还在某个事务所找了份工作。他写得一手好字,为人机敏,读过八年书。

    他成年累月怀着鬼胎过日子,生怕真相被揭露。偷窃的勾当他不想再干,也看不上扒手生涯了。瓦西里发现了自己新的才干,现在急于寻找一种比较“体面”而又有利可图的工作。他幻想干一番大事,好“出人头地”。

    这时,瓦西里遇见了专门在旅馆里作案的小偷约尔卡•普林茨。约尔卡衣着华丽,举止风雅,生着一对稚气的天蓝色眼睛,爱好极为广泛。这一切都正中瓦西里的下怀。他开始经常出差,旅途中便伙同约尔卡搞那种下流的营生。瓦西里很快就超过了他的师傅。

    民警局相当迅速地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但瓦西里巧妙地让同伙落入法网,自己则逃之夭夭。他决定离开城市,不料,突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他又接到了军事委员会的通知:顶着别人的姓名再度被征入伍。

    他认为现在这对他有利,便去军事委员会报了到。这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主要的危险——前线,已不复存在。他钻营到了团军需部门文书的位置。

    熟悉了新环境后,瓦西里和粮库管理员交上了朋友。不久,在定期清理库存时,发现缺了很多粮食,那人伤透了脑子也无法解释这是怎么回事。瓦西里得意地微笑着接管了那份工作,同时也接受了这项当之无愧的新任命。

    过了一些时候,他所在的部队被调往德国。

    瓦西里厌恶占领部队的严格制度。现在,当他把经济报表的制度、种种秘诀都彻底摸清,可以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却不能像过去那样随便活动了,因为城里没有帮手。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女帮手,是部队雇佣人员中一个多嘴多舌的年轻德国女人。他们只是在提货单和其它单据上耍了些并不复杂的花招,便从仓库里弄出来一些食品,通过她落到了投机商的手里。

    瓦西里按照这个女帮手的建议,在她家存放了一套便服,每逢有任务进城时,必然到这个名叫吉尔达的女人家去,换上衣服,同她一道上附近的饭馆去吃喝玩乐。反正他回去后总能编出一套谎话,为自己的耽搁辩解。

    有一天,吉尔达提议到西柏林某区一家豪华的酒店去。诱惑实在太大了,瓦西里同意前往。地铁转瞬间就把他们送到了目的地。大厅虽是半空的,但那豪华的气派,菜肴的精美,使瓦西里惊叹不已。吉尔达激动兴奋,此时此刻竟然变得美丽动人了。的确,她不知怎的有点匆忙,他们在酒店逗留的时间也比往常短一些。

    两个穿便服的人突如其来地在街上把他们拘留了。他们的汽车就停在人行道边。

    几分钟后,瓦西里初次会见了卡尔丹。矢口抵赖是毫无意义的。瓦西里最初只是奇怪,卡尔丹对仓库历次被盗的情况竟然一清二楚,后来他明白了:这全是吉尔达!其实,瓦西里本来也不打算拒不合作。仓库的事情越来越危险,他显然已经豁出去了,而且早就考虑过,只要有钱,他在哪儿都好过。瓦西里只有一个条件:立刻藏起来,躲开苏维埃政权。在回答这一点时,卡尔丹得意地微微一笑,随即十分内行地指出,到每月清查库存的时候,也就是说,到瓦西里被揭发的日子还有两个星期。如果他想让别人帮助他逃走,那他就必须完成一项任务。卡尔丹三言两语阐明了他需要什么。瓦西里略加考虑,便同意了。

    他很快就完成了卡尔丹的要求。可是,被他用诡计骗到西柏林的那个人却拒绝做叛徒。这人被杀害了,他的复员证件也落到了敌人手里。而瓦西里则到了僻静的巴德•维利斯果费尔城,进了卡尔丹所主持的学校。这样,他摇身一变,成了皮特。

    学校不仅对他进行了技术训练,而且还进行了思想教育。在教他摄影、无线电操纵、通讯、发展谍报组织、化装、跳伞、使用秘密武器和毒药、爆破和纵火等本领的同时,还教了他一些别的东西。他们教导皮特如何巧妙地利用人们最小的弱点和癖好,控制他们,使之为我所用。教导他相信自己的独特性,相信自己的“福星”和前程。激发他的虚荣心,断绝酗酒,灌输他对祖国对人民的仇恨。最后,教他虚伪做作,最逼真的虚伪做作,以及冷酷无情的精打细算。

    皮特学习卓有成效,极受器重。

    终于到了这一天,他穿上了领边缝有毒药玻璃管的衬衫。就如卡尔丹所夸耀的,意味着皮特“跨上了征途”。他绝不能活着落到敌人手里。只要轻轻地咬一下衣领的边缘,他生活中的一切恩怨便都将付之东流。

    皮特预先在各项重大的任务中经受了考验,辉煌地完成了使命。在这一段时间内,他到过欧洲各国,获得了丰富的经验,锻炼了意志,他终于彻底相信自己的“福星”了。

    新任务涉及他过去的祖国,同时也证明着一点,即人们重视他这个有才能的间谍,准备让他去完成丰功伟业。

    用不着皮特去进行破坏和收集苏联军队或军事目标的情报。也不用他去物色间谍,把苏联公民引出国境警戒线,或是进行一般性的冒险活动。不,这些事自有其他人来做。为了开张,皮特只需完成一些比较安全的任务。卡尔丹需要各种各样苏联最新式的证件,如此而已。皮特只要去偷就行,像从前那样直截了当地去偷,或是到别的小偷那儿去收买证件。让他不要挑剔:党证和房屋管理处的证明,公民证和盖有钢印和图章的工艺合作社表格,毕业文凭和死亡证明书,以至民事登记处发的离婚证明,工厂出入证和商店的提货单,军官身份证和地质协会的会员证。总而言之,一切证件,卡尔丹对一切证件都感兴趣。任何一种真正的在苏联通用的证件,都具有极高的价值。

    黄昏时分,皮特在卡尔丹的陪同下来到了飞机场。汽车在飞机旁边停了下来,没有像平常那样鸣叫。皮特注意到了这一点,微微一笑,把头向飞机那边点了一下,对卡尔丹说,不按喇叭是对的,因为“贼在潜入到别人的房子里去时,永远也不会把铃铛带在身边的”。卡尔丹听后哈哈大笑起来。很好,这小伙子真是个罕见的人物,既然在这种时刻还能开玩笑,那就说明,他的神经像铁一般坚强。

    ……现在,皮特已经在苏联国土上漫游了两个月了。他口袋里放着早在柏林时就已获得的证件。带着这些证件他在任何地方都万无一失。任何地方,只是除了平扎和……莫斯科。在首都,那儿还住着一个人,能证明皮特并不是他所冒充的那个人。这人就是在柏林被杀害的那个苏联士兵的母亲。不过,皮特根本用不着到莫斯科或平扎去,就这样他的任务也完成得极为出色。这段时间以来,他已有四次把偷来的证件一厚包一厚包地交给驻列宁格勒的某外国领事馆的一个工作人员。其中甚至还有三张党证。

    一切都很顺利。皮特从来没有这样自信过。

    现在皮特再次上列宁格勒去。上级召他是为了某件紧急的,或者如通知所说,是极其重要的任务。“这可能是什么事呢?”皮特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思索着。他的情绪又好了。早上的“狂梦”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对于荣誉和“自白”一书的幻想恢复了皮特的信心,他又对自己的力量和“福星”深信不疑了。坐在下铺的快乐青年和姑娘已不再刺激他了。那青年显然正在追求着姑娘,皮特一面用和善、感动的目光瞧着他们,另一面却不露形迹地摸着口袋里的无声手枪和“铁的”证件。

    ……火车吱啦地响着,靠近了列宁格勒车站的月台。旅客们开始准备下车。

    皮特决定检查一下自己的外表,于是走到镜子面前。从镜子里望着他的是个高高的、有点消瘦的男人,三十岁左右年纪,瘦削的脸上有几颗雀斑,固执、突出的下巴,浓密的、稍微有些发棕色的眉毛,棕灰色的眼睛,眼神显得安详、厚道、略有些漫不经心。他身上穿着肥大的带黑色羊毛皮领子的厚呢料冬大衣,头戴黑色的有护耳的羊皮帽,手上提着皮箱和一个磨旧了的、锁着两把锁的棕色皮包。皮特对自己的外表深感满意。

    但是,不管怎么样吧,这次上级究竟又给他准备了什么样的任务呢?真见鬼!

    皮特在列宁格勒仅仅逗留了两天。出差证明帮助他在“阿斯多利亚”旅馆极好的套间里安顿下来。因为它证明了证件持有者在哈萨克斯坦某冶金工厂里的高级职位,以及这次出差的重要性。

    在这两天里皮特会见了上级。

    任务的确是非常复杂的,它要求皮特发挥出所有的聪明才智,竭尽全力进行工作。“任务完成后,您将在特别间谍班里占有一席之地。”上级这么说。这就意味着,皮特在自己的功名前程上大大高升了一步。这一级的间谍屈指可数,他们拿着巨额津贴,受到高度重视,有最实际的机会,去攀登皮特所梦寐以求的荣誉和地位的高峰。

    临到最后,上级给了皮特两个可靠的莫斯科接头处的地址。这两处联络点从建立后从未使用过,因此被破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皮特在执行任务时应当依靠它们,这是整个行动成功的重要条件,也是他个人安全的保证。特别给他两处地址,是为了让他可以随机应变,掩盖自己的行踪,同时更加信心十足,万无一失。

    这样,他又重新上路了。特快列车一夜之间把他送到了首都。

    莫斯科以呼啸的暴风雪迎接了皮特,雪片一刹那间糊住了他的眼睛,猛扑他的胸怀。皮特站了几分钟,忿忿地用手帕揩净脸颊,竭力想透过飞旋的雪幕看清车站旁辽阔的广场。这儿充满了电车的铃声,汽车的鸣叫,以及在泥泞的人行道上沙沙的脚步声。

    首先要操心的自然是住宿问题。皮特在这里,在莫斯科,暂时还不敢冒险运用他那“铁的”证件,去住旅馆。因此他又急急地返回车站,经过向服务员多方的打听,轻而易举地在二楼找到了专为来往旅客开设的服务处。女值班员一边腼腆地应付着来客那诱人的微笑和快活的饶舌,一边检查了他买的到喀山的票,乐意地在登记簿上记下他的姓名,随即将皮特带到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去了。这儿整齐地放着几排铺好了的单人床。她当即从中给他指定了一张空铺。

    此后,皮特把自己的皮箱交到寄存处,总算将一切琐事料理停当了,便立刻着手办理正事。

    他走进一间最近的电话亭,拨了所需要的号码。回答他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可以找一下伊万•华西里耶维奇吗?”皮特问。

    与接头地点联系的第一步是通过约定的电话交谈来进行的。在谈话时应该说出暗号和答词。而且这暗号和答词必须适合任何一个月份,准确点说,这是一串特定的词句,甚至就连说话时的语调和情绪也都是预先定好了的。在这里,只要稍微有一点不合调,就得停止交谈。如果一切都很正常,就约好在人多热闹的地方会面。那时,当面联系的法则就要起作用了。

    只有经过特别训练的人才能经得起这一切考验,这儿差不多根本没有乔装作假的危险。因此,皮特认为,搞好与接头地点的联系是简单而又毫无危险的事。可是,电话交谈却突然采取了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另一种格调。

    “伊万•华西里耶维奇已经不住在这儿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皮特说。

    “怎么会不住在这儿?他给我的就是这个号码。我是他在罗谢利斯纳布工作时的老同事。”

    “他离开莫斯科已经一年了。”

    “请问,他到哪里去了?”

    “我一点也不知道。到别的什么城市去了。带着家眷一起走。”

    “带着家眷?他是个多年的老光棍儿了。”

    那女人笑了起来。

    “这在你们中间还不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到底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我一点也不能帮您的忙。他没有给我们留下地址。说是:‘不用留地址了。我要开始新生活啦。’”

    “真是个怪人!好,麻烦您了,请原谅。”

    皮特极其镇静地挂上了电话。

    他丝毫未感到茫然、沮丧或是烦恼。久经锻炼的意志迫使他大脑清晰而冷静地估计目前的形势,从容不迫地斟酌这突然产生的困难。

    这就是说,间谍跑了,显然由于过分怯懦而逃跑了。在这种时刻,这的确是一个严重损失。皮特的处境变得复杂起来。现在他不可能随机应变,施展手段了。那又怎么样呢,将就对付吧。只希望还有一个可靠的藏身之所,有一个可靠的接头地点就行了。

    晚上,他给第二个地址打了电话。

    “可以找一下伊万•彼得洛维奇吗?”

    “我就是。”

    “您好,伊万•彼得洛维奇。我是索波列夫•依利亚•查哈罗维奇。记得吗?”

    “当然,当然,记得清清楚楚。我们一起在罗谢利斯纳布工作过的。您生活得怎么样,亲爱的?”

    一场活跃的交谈开始了。皮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检查着每一句话的语调。这样,时间愈长,他就愈加相信自己的两点判断:毫无疑问,这的确是他所需要的那个人。可是这人心中有些不大平静,好像被什么事情弄得慌张不安。照规矩,现在不能相信他。瞧,那人一次又一次地力求把话说得正确无误,但结果却很糟糕。皮特一点儿也没有露出自己的怀疑来,为防万一起见,约定了第二天的会面。那人同意了,显得很乐意,很喜欢。实在是有些过分乐意,过分喜欢了。

    谈话结束后,皮特果断地对自己说,一切决定留待明天再作,现在所必需的只是休息。这样的规劝,正像往常一样,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回到车站,津津有味地在餐厅里吃了晚饭,看看晚报,为可爱的女值班员买了一盒糖,然后就回到二楼的旅客住房去了。

    什么也没有妨碍皮特好好地睡眠。所以早上他感到朝气蓬勃,精力充沛,仍然在那个餐厅里用过早饭,然后打开报纸,抽起纸烟来。这时,他一面暗自欣赏着自己的这股沉着劲儿,一面才终于让自己仔细考虑目前的形势。

    那么,他是不是去赴约呢?电话里的交谈不论在语调上或心理上,显然都是不合乎要求的。可是,也许应该再作进一步的审查,要知道,这是最后一个、仅有的接头地点呀。而且归根到底,人总不应该害怕自己的影子。当然喽,假如这影子淘起气来,举止有些反常的时候,也应该怕它。老实说,这副牌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但是,没有可靠的接头地点,要实现那深思熟虑过的活动计划是不可想象的。可靠的?难道能把这样的接头地点说成是可靠的吗?不过,现在的确急需一个接头地点,一个,哪怕一个也好。没有它,在这该死的莫斯科是绝对行不通的。

    皮特感觉到,汗水微微地打湿了他那平静、安详的脸。那还消说,处境已经到了紧急关头。

    到底怎么处理这次约会呢?去吗?可是有一种内心的声音反对这个决定。皮特已经习惯于相信自己的直觉,这种直觉从来没有欺骗过他,既然如此,那就意味着……意味着,他不去赴约。

    虽然,皮特面临的处境变得既复杂又危险重重,但当他打定这一主意之后,立刻如释重负,感到松了一口气。有谁知道呢,也许正是此时此刻,他逃避了一场灭顶之灾。

    如今应该决定,往后怎样行动。见它的鬼,甩掉这个接头地点吧。皮特自己也能对付得了。只不过他的任务现在又加了一项:建立新的接头地点。事情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儿需要一个人,他外表上过着苏维埃人的平常生活,不受任何怀疑,深得别人信任。同时当然还要符合一切另外的,皮特非常熟悉的要求。这样的人很难找到,实在是难以置信的困难。可是既然需要,皮特无论如何总要找到这样一个人。

    皮特断然收起报纸,叫来服务员,付了账,然后向衣架走去。

    皮特回到车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又到餐厅去,饱饱地吃了一顿,在那儿喝咖啡,看报纸,直坐到十一点,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回到二楼,关照女值班员说,他今夜住在熟人家里,而后又到行李寄存处取了箱子。他横过广场,走进了去喀山的列车候车室。这里的长椅上挤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躺着,其中有许多等车的人在打瞌睡,另外一些人在吃东西、看书,或是低声地谈着话。

    骤然看来,皮特在这儿的举止是颇为古怪的:他找到一张空长椅坐下,漫不经心地将他那个很好的、相当大的皮箱放在地板上,然后竖起大衣的衣领,把背靠在椅角上,开始打起盹来。箱子就孤零零地放在旁边。

    为了避免入睡,皮特一次又一次地考虑着所接受的任务。这任务涉及一系列的行动。

    首先出人意料的是目前的活动地区——莫斯科。不久前,领导乌拉尔某重要工程的苏联著名建筑工程师舒宾斯基才回到这儿。这一工程,根据卡尔丹的术语来讲,是属于最重要的工程——“甲级”范畴的。工程师手中应该藏有关于工程特点和技术问题等等的宝贵资料,那是在建设过程中必须解决的。情报机关跟踪这位工程师已达半年之久,但暂时尚无结果。有一个间谍已经惨遭破获。皮特无论如何应当弄到文件。万一找不到文件时,就必须将舒宾斯基干掉。

    与此紧密相连的还有第二个同等重要的任务:必须在莫斯科建立新的谍报组,而且是特种的,由刑事犯组成的谍报组。皮特对这一阶层的人物恰巧是非常熟悉的。皮特完全可以利用自己新建的谍报组来劫持这位工程师。

    于是,这天夜里,皮特抛下了“诱饵”,现在他正等待着他所需要的人“上钩”。但是,他所需要的并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小偷,而是一个“饱经风霜”、“确有价值”,能够与他共事的人。这种人只要一出现,皮特便可以在刹那间将他辨认出来。

    连着两夜没有“当之无愧”的人,直到第三夜皮特才找到了所要找的帮手,甚至比预想的还要好些。他认为,这足够补偿他在莫斯科所受到的损失了。同时,这也是对他沉着冷静的态度所给予的奖励。

    就在这一夜,皮特遇见了罗什金。

    这条路原来相当远:先乘地铁到伊斯马依洛夫斯基公园,从那儿又坐了几站电车,随后在狭窄的胡同里绕了很久。路上他们差不多没有交谈。罗什金提着皮箱在前面走,他的同伴腋下挟着皮包紧跟着。

    罗什金终于推开了一堵高板墙的小棚门,墙上还写着“谨防恶犬”几个字。他们来到了一个洒满雪的小院子里,院子深处耸立着一幢木造的旧式房屋,旁边有两个小台阶。一条蓬毛大狗向他们迎面扑来,恶狠狠地狂吠着。但一认出罗什金,便立刻摇动起砍去半截的尾巴,驯服地走开了。

    他们穿过院子,登上嘎吱作响的阶梯,罗什金用很特别的方式敲了敲门。门上包着旧漆布,下面露出灰色的破毡片。稍等了一会儿,罗什金也不着急,又敲了一下门。靠着台阶这边的窗帘抖动了一下:显然,主人预先打量了一下来的两位不速之客。

    门上的铁锁终于哗啦啦地响了起来,门慢慢地打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儿,蓄着花白的、低垂的胡子,用微微突出的、失神的大眼睛死盯着来人。老头儿穿着旧蓝绒布睡衣,戴着一顶小圆帽,揉皱了的裤子说不出是什么颜色。

    “上帝保佑你健康,诸事顺遂,‘老爷子’!”罗什金谄媚地说,“看在基督的面上,把我们留下吧。”

    “老爷子”见了罗什金,没有露出一点惊异或是高兴的神色,他只是咬着嘴唇,深不可测地看了皮特一眼,低声回答说:“请吧,阁下。”

    然后他转过身,让罗什金锁上门,自己沿着狭长的、堆满破烂家具的走廊向前走着。皮特跟着他,他们登上摇晃的、咯吱发响的楼梯,走进一个不大的房间。这儿立着一个高大得遮住整个墙壁的古式食橱,上面有许多小门,而且雕刻着复杂的花纹。一张铺着漆布的圆桌,几张普通椅子和屋角上一张可折叠的窄床,构成了屋子的全部陈设。

    老头儿点了点头,示意让皮特坐在一张靠着桌子的椅子上,自己则谦让地坐到旁边的床上。

    一会儿,罗什金进屋来了。

    “怎么样,祷告祷告就开始吧。”他规规矩矩地坐下来说,椅子在他的重压下,呻吟般地尖叫起来,“瞧,这个人是来找你的,老爷子,有重要的事情。具体是什么事,等他自己跟你说吧。”

    现在,老头儿和罗什金都凝视着皮特,两个人都同样兴致勃勃而又不动声色地等着,看他说什么。

    但是,皮特却毫不着忙。他安详地解开大衣,取出香烟,燃起一支,然后隔桌把烟盒扔给罗什金,随即脱了皮帽,抚平稀疏的浅色头发,终于意味深长的低声说道:“我不准备谈整个事情。到时候你们会逐步弄清楚的。现在我可以交一些定金。”

    他从容不迫地打开皮包,把三沓厚厚的、封贴住的一百卢布一张的钞票扔到桌上。

    “请点一下吧,有银行的封签。每沓是五千。”

    罗什金满意地哼了起来,可是老头儿的脸上没有一点动静,只是右眼下面蜿蜒而凸起的青筋抽搐了一下。

    “头一回只有两件事。”皮特继续说,“我需要找一个人,另外还得掏空一个人。就是这样。”

    “先做哪一件呢?”罗什金迫不及待地问。

    “先找人吧。我要的是一个特别的人。”他看了罗什金一眼说:“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人。他要有地位,有信誉,有最清白的各种证件。但是,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总得有什么把柄,可以将他攥住,置于死地。明白吗?”

    “那有什么呢,上帝保佑,我们一定会找到的。不过,这事可不那么好办。”罗什金撅着下唇,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说。而后他双眼盯着钱又问:“这个我们怎么分呢?”

    皮特还没有来得及答话。

    老头儿轻手轻脚地走到桌旁,不动声色地抓起所有的钱,猛地扔进了食橱的一个抽屉里。可以听得见,钱沓向深深的底部落去。

    “哎呀,等一等,老爷子!”罗什金威胁地喊。

    老头儿甚至没有向他那边看一眼,仍然用那种低低的、几乎是不关痛痒的语调说:“我身边有个人,敬爱的。既然如此吗,我把他给你吧,我自己怎么也能对付过去。”

    “那好,妙极了。”皮特安详地回答道,“不过既然收了钱,那就立个字据吧。”

    他从皮包里抽出一张折成四折的纸,一个自来水笔,和一个平底盒子。他把纸递给老头儿,老头儿走到窗前,让纸离眼睛远一些,开始聚精会神地看起来。等他看完,皮特默默地把笔指给他。

    可是老头儿好像没有看见这个手势,把纸折整齐,摇了摇头说:“阁下,我自己的事已经多得堆成山啦,没有时间。再说,我去给别人当差也嫌太老了。我把那个人给你,也就够意思啦。”

    皮特听了只是耸耸肩,冷笑一声说:“悉听尊便,悉听尊便。只是得考虑考虑,即或不是我,也会有别人,马上就会对马戏团的某个检票员格里高利耶夫•库兹米奇产生兴趣的。到那个时候,您的那些事情反正都要寿终正寝。我看,您的朋友也是这样想的。”

    老头儿听见自己的名字,脸色阴沉下来,看了罗什金一眼。罗什金只是肯定地点点头,表示回答,眼睛里隐藏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这时候,老头儿那原本安详的、令人敬重的、眼旁堆着亲切的皱纹的脸突然变得不可捉摸了:嘴唇变得细薄,微微向嘴角收缩,露出稀疏、锐利的牙齿,眼睛深陷,充满凶险的寒意。

    “您好像是在威胁我。”

    “可惜我没有别的出路。”皮特摊开双手说,“您也不用后悔,任何事情都不会给您带来这么大的利润。您可以从定金上判断一下嘛。”

    老头儿稍稍抖动了一下双肩,又坐到了床上。他的脸上也恢复了原来那种温厚、安静的神色。

    “怎么啦,罗什金,就是说变节跳槽喽?”他责难地问罗什金。

    “老天爷在上。”罗什金调皮地反驳说,“我和你是用一根绳子拴起来的,可是绳头在他手上,而且不论怎么说,还是很合算的。”

    老头儿无声地咬着嘴唇,用手指搔了搔耳根,恶意地瞥了罗什金一眼。罗什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难道他从前就敢这样和“老爷子”说话?但是现在……罗什金瞧瞧皮特,整个早晨头一次心中起了疑云。万一他错了,失算了呢?那可就完了。“老爷子”满怀恶意,这陌生人未必应付得了他。罗什金不自在起来。关于“老爷子”的事,他实在讲得太多了。最主要的是说了他过去的绰号!就是“老爷子”自己也不知道罗什金掌握了这个绰号。只要将它向有关部门一报,“老爷子”这一辈子就彻底完蛋了!为什么这个人闷声不响呢?

    但皮特仍然安安静静地抽着烟,好像全然不懂,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紧张时刻。

    罗什金恐怖起来。他坐在椅子上惴惴不安,意味深长地咳了一声。“老爷子”用冰似的眼光扫了他一眼,仍然无声地咬着嘴唇。

    这时,皮特果断地把烟头在桌上压灭,笑着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老爷子,”他表示和解,“我不想威胁你。其实,你的情况我知道得比他还多。”皮特向罗什金这边点了一下头。

    “这家伙真老练!”罗什金脑中一闪,“只是他想干什么呢?”

    但是“老爷子”听了这些话后,仍然无动于衷,只不过右眼下的青筋又抽搐起来。

    皮特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察看这几句话的反应,但什么也没有捉摸到,他便继续用善意的语调说道:

    “我,老爷子,需要你的友谊。但我们是实事求是的人。因此在友谊上要附加利益,厚利,最后才加上这么一点儿风险,最小的一点儿。这就是我们的原则,适合一切口味。”他狡狯地眯缝起眼睛。

    可是老头儿并不打算开玩笑。

    “敬爱的阁下,想收买我的人多得很,而且还不是一般人。”他冷淡而颇有深意地说着,薄薄的嘴唇上滑过一丝冷笑,“结果都落了空,所以我劝你不要尝试,否则是只会亏本的。就是这样。”

    老头儿最后的几句话,分明含有威胁的成分。

    “至于他,”老头儿把头向罗什金点了一下,继续用原先的语调说下去:“我们是老朋友啦,有账自己会算,不用外人插手。”

    “他想离间!”皮特看了沉默不语、茫然失措的罗什金一眼,不由得恶狠狠地想,“碰到了这么个老油子,必须把他的爪子拔掉!”同时,他仍然爽朗、和善地微笑着。

    的确,罗什金已经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感到后悔莫及了。是的,是的,他忘了,和“老爷子”玩这一套是很危险的。非常危险!

    “可是我们,老爷子,是不怕亏本的。”皮特接着对方的话茬往下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不要放弃我们的交情,它会有用的。我认为,只有在我们的帮助下,你才能得以善终。要不然,会有苦头吃的。现在来谈谈利益吧,你说,你的活儿够多的,就算是吧,但是就在你最顺手的活儿上,你也赚不到我付的那么多定金。再谈风险吧……”

    “够了,阁下,”老头儿懒洋洋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劝你别吓唬人吧,那只能哄哄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他站起身,转向大柜子。罗什金惊呆了,恐怖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老头儿从容不迫地把手伸到一个抽屉里,那儿有什么东西黑黝黝地一闪,立刻响起了干脆、短促的枪声。

    在这一眨眼间,皮特张开双手,仰面跌倒在地板上。“老爷子”发出洋洋得意的干笑声,枪口一转,对准了罗什金。

    “哼,下贱的东西……”他嘶哑地说。

    可是老头儿没有讲完,不知怎么,奇怪地噎住了,他干瘦的身躯断裂般地向床上倒去。皮特用一只手紧扼住他的咽喉。“老爷子”开始哮喘起来。

    罗什金现在才醒悟过来,伸出战栗的手,挥去额上的汗珠。

    “唉……”他轻松地叹出一口气。

    皮特敏捷地站起身,将落在老头儿身旁的手枪塞到衣袋里,仍然微笑着说:“人老了,老爷子,眼睛不如从前啦,手劲也差了,所以脾气也该改改啦。”

    老头儿双手抱住胸,嗓子仍然呼呼作声,然后坐到床上,开始使劲地咳嗽,脸涨得通红。他喘过一口气来,毫不掩饰地称赞说:“这个骗子,真够狡猾的。在这种谈话之后,还能活着留下来的人是头一个。”

    “我们学的还不止这些呢。”皮特快活地回答说,他坐回原来的地方,极其安详地抽着烟,又说:“可是我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呢。”

    老头儿微微做了个忍痛的怪相,揉搓了一下喉咙,怏怏地问:“关于我还知道些什么?那就都倒出来吧。”

    “行。”对方挺乐意地答应说。

    皮特压低声音,就好像不相信罗什金似的,屈指数起他从罗什金那儿所打听到的一切来。老头儿的脸色愈益阴沉了。特别是当对方提到他旧日的绰号时,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看了罗什金一眼。但那一位却故意装得对他们的交谈毫无兴趣。然后,老头儿习惯地咬着嘴唇,勉强说:

    “算了吧,我们真是拴在一条绳子上了,我也豁出去啦!把纸给我吧,阁下。”

    他洒脱地签了名,然后照皮特的指示,把手伸进平底盒子,在签名旁留下了五个手指的手印。

    “现在该为这件事干两杯了。”心花怒放的罗什金立刻宣布说。

    老头儿点点头,开始从他那巨大的柜子里取出几瓶伏特加酒、几碟小菜和一些食具。罗什金积极地在旁帮忙。这时,皮特趁乱悄悄地从衣袋里取出个小药瓶,踱到一边,喝了几口。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老头儿便邀请大家入席。

    他们喝了很多酒,用的是大玻璃杯,几乎没有怎么吃菜。好像力求用酒来消除一切秘密的疑虑、委屈和担忧。罗什金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青铜色的脸被汗浸得发光,他一直想唱赞歌。老头儿的双颊和鼻子都成了浅红色,他无声地嘻嘻笑着,露出歪斜的、锐利的牙齿,时不时向罗什金挥手示意。皮特一点儿也没有醉,但尽力表示出他也很快活。

    他们喝了整整一天一夜。后来就伏在桌上睡着了。

    午夜,“老爷子”一觉醒来。罗什金打着鼾,时而咂一下嘴唇,从他那半张的口中,不时发出嘶哑的喊声。皮特静静地躺着,呼吸均匀而轻快。“老爷子”轻轻起身,像影子似地滑到大柜子跟前。他已经抓住了一个抽屉的把手,忽然,在他背后响起了低沉的、命令式的喝斥声:

    “我劝你别开玩笑!”

    “老爷子”惊得向后一跳,离开了柜子。皮特的嗓音十分清晰,似乎他根本就没有想睡觉。

    “我还要劝你记住,”他继续说,“我的眼睛不会放过你的。此外,凡是我对你说的话,假如有第三者知道了,以致出了什么事的话,那就该你倒霉。老爷子,我们是实事求是的人,该是明白的时候了。”

    这时的“老爷子”早已掌握住了自己,懒洋洋地回答:

    “你想到哪儿去了,阁下,我不过打算挪到床上去。”

    “这点请便吧,”皮特讽刺地说,“你得保重老骨头哟,还会有用的。”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老爷子”睡到床上,久久地揣测着他的客人睡着没有。结果始终也没有弄清楚,自己却进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他们坐下来谈正事。

    “你所说的这个残废军人,抚恤金领取人,甚至是勋章佩戴者,他叫什么?”皮特问。

    “库普采维奇。雅可夫•费多罗维奇•库普采维奇。”老头儿因为头疼,皱着眉头回答说,“是他的朋友。”他向头发蓬乱、睡意未消的罗什金摆了摆头。

    “我的!”罗什金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笑笑说,“我把他连同他的抚恤金和别墅一起买进、卖出。哎哟,老天爷!”

    “凭什么卡住他呢?”皮特又问。

    “卡住他?”老头毒辣地说,“岂止是卡住他,还可以把他的心肝五脏一起掏出来,送到阎王爷那里去。喂,算算吧。”

    他开始弯下细细的手指头,算起账来。等到十个指头都数完后,他问:“怎么样,你觉得够了吗?”

    “够了。”皮特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不过,现在那儿出了件怪事,敬爱的。”老头儿又说,声音里流露出疑惑不解的语气,“老实讲,我把那个地方给冻结了。先是有个什么人到那儿去了一趟,这家伙好像说了些什么,要他去……现在他面儿也不露,钱也不要,电话也不打。我琢磨,不可能有什么事追究到他身上:他什么案子也没有参与,很清白。他自己也不会主动投案。可总归有些……”

    皮特一声不吭地听着,似乎也有些犹豫不决。

    “我们这样吧,”他终于宣布说,“你和罗什金还是到那儿去一趟。只是要等到明天。今天应当从各方面把这所房子嗅一下,派一个人去。如果一切正常,明天你们再去。”

    “既然这样,我派米佳去吧。”老头儿不大乐意地说,“小伙子很机灵,什么都嗅得出来。”

    就这样他们作出了决定。

    后来,老头儿走了,罗什金和他那神秘的“主人”又躺下来睡觉了。

    他们直到傍晚才醒,老头儿已经回来了。他转达米佳的话说:“一切都很干净,没有‘垃圾’。库普采维奇明天三点等待客人们。信号台亮着。要摸一下邻居。”

    “好吧,我们摸一摸!”罗什金意味深长地笑笑说。

    第二天,皮特给他们作了最后一次指示。

    老头儿默默地听他把话说完,披上一件脱了毛的旧皮大衣,一只手抓住了门把手。

    这个时候,在白俄罗斯车站附近的一幢高砖墙楼房里,全部埋伏已经准备就绪。

    格朗宁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沃龙错夫双手塞在衣袋里,不耐烦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大家都默不作声。

    谢尔盖站在自己的房门旁,紧张地倾听着。早就熟悉了的那种搏斗前的感觉抓住了他。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一阵阵思潮在脑海里像旋风似地翻腾着:“野兽要入陷阱了……是最危险的……千万别把它放过……”谢尔盖焦灼地等待着预定的信号。表上的短针已逐渐接近三点。

    “老爷子”在门旁踌躇了一下,然后放下手,转身看着陌生人说:

    “敬爱的,我看,我还是不去吧,不值当的。”他低声说,“心里觉得不对劲。”

    “你这是什么意思……”皮特本来已经准备威胁他了,但是眼光碰见了老头儿那冰冷、呆滞的眼睛,猛然省悟过来:“他是对的。”他当即打定主意:“不能让他这样的人去冒险。”

    两个人都闷声不响地看了罗什金一眼。

    “你去吧。”老头儿冷淡地对他说。

    “行,我从来还没有害怕过。咱们可不是这样的人。”罗什金挑衅地回答。

    皮特点了点头。

    “去吧,要丝毫不露形迹。万一被蒙住了……”

    “蒙谁?我?”罗什金恶狠狠地露出牙齿,“哼,不会的,才不会活着就擒呢。我们这种人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他扣上大衣,自信地补充说:“对于上帝的仆人罗什金是开不了追悼会的,阿门。”

    “不,还没有到说阿门的时候。”皮特摇摇头说,“你别再回到这儿来了。我要住在这儿,可是明天要找个地方碰碰头。上哪儿去呢,老爷子,嗯?”他转身问老头儿,“或者上你们的咖啡馆去?”

    “何必上咖啡馆呢?”老头儿立刻活跃起来,提议说,“你们,敬爱的,上马戏场见面吧。瞧,我给你们出的主意。嘿嘿,同时还可以看看野兽,顶好玩的东西。我这就来。”

    他拖曳着脚走近柜子,拉开了一个抽屉。

    “这给你,罗什金,票,明天的。星期天,我们马戏场里真是人山人海。非常方便。”

    罗什金微笑着接过票来。

    “嘿,真有你的,糟老头子!”他迁就地说,“你身上的诡计足足抵得上一百个人的。真的,只是变得有些缩手缩脚的了。”

    “老爷子”和皮特互相使了个眼色。

    “瞧,罗什金,现在该念阿门了。”皮特说,“走吧。”

    罗什金走后,他极富表情地看看老头儿,说:“喂,怎么样,老爷子,我们也走吧。我要在莫斯科找我的妈妈。也许天公不作美,还让她活着。”

    “这话怎么讲?”

    “是这么个意思,并不是每一个妈妈都经常被人需要的。”皮特意味深长地回答,“有时候,老爷子,最好是没有这样的见证人。不过既然活着,那就得找一找,也可以打听打听有关自己的情况。”

    “那有什么,行,阁下。”老头儿同意地说。可是,转眼之间他忽然叫了起来:“哎哟,我差一点忘了。要挪一下地方,一定得挪挪地方。”

    老头儿急急地走到柜子面前,拉出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子。

    “喂,瞧瞧,敬爱的,看我弄到了什么宝贝。”他赞叹地说道。

    在一块黑天鹅绒上,放着古式的、做工十分精致的金颈饰。

    “有一百年了。”他欣赏着颈饰,继续用那种语调说,“原本是乌娃洛娃伯爵夫人的东西,法国名匠久瓦尔的活计。”

    皮特冷漠地扫了金颈饰一眼,问:“你要这个破烂儿干什么?钱没地方花了?”

    “这可是无价之宝,阁下!这是久瓦尔本人的活计!”

    “好吧,见他的鬼,去你的久瓦尔吧!快收起来,该走啦。”皮特一面恼怒地说,一面向门口走去。

    ……

    这时,罗什金竖起大衣领子,不时偷偷地环顾着四周,匆忙地在街上走着。他对于眼前的拜访的确有自己的一套计划。

    表上的短针已接近三点。

    科斯加•格朗宁坐在房子中间的桌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胡同对面的住宅停车处从这里看得很清楚,查别林就藏在那里。库普采维奇在角落上呆然不动,提心吊胆地瞟着躺在面前的弗莱达。特维尔多赫列波夫也坐在那儿,警惕而慎重。他胖胖的脸上已没有平常那种温厚的表情,小眼睛冷酷、机警地四面瞧着,右手放在衣袋里。沃龙错夫在房内踱来踱去,步伐敏捷而富有弹性,双手放在背后。他不如别人那样能隐藏住自己的激动情绪。

    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

    表已经过了三点,但查别林没有发出预定的信号。三点半……四点……

    科斯加斜眼看看沃龙错夫。“太沉不住气了。”他不满意地想。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查别林发出的信号,片刻间猛吃一惊。这信号表示来了三个人。三个而不是一个!而他们现在这里只有……

    科斯加站起身,丝毫未显露出自己的不安,走向门口,示意沃龙错夫跟着他。他们身后弗莱达威胁地哼了一声,显然,库普采维奇做了个什么动作。

    “来了三个。”当他们走进前厅,将身后的门牢牢地关好后,科斯加勉强抑制住激动,通知沃龙错夫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就三个一起抓吧。去把谢尔盖叫来。库普采维奇看不见他的,而这些人会以为他是和我们一起来的。快去。”

    “去叫吗,我是可以去的,”沃龙错夫不满地说,“不过是不是有用嘛……”

    但谢尔盖已经自己微微打开房门,期待地看着同志们了。科斯加默默地把衣架后面的位置指给他。沃龙错夫站在柜子后面,科斯加走到大门的侧边。这样,门打开的时候正好把他挡住,进来的人开始的时候看不到他。

    “他们是三个人。”科斯加低声重复说。“我对付第一个,沃龙错夫第二个,你,谢尔盖——第三个。查别林断他们的退路,同时根据情势帮助我们。谢尔盖,去警告女邻居一声。”

    谢尔盖转过身去,迅速回到房内。

    “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马上门铃要响了,您就去开门。”

    他尽量安详地说,“然后就马上离开。至于我呢,人家请我帮一下忙。”

    “这可了不得,科连卡!”老太太双手一拍,说,“千万别去干预别人的事,孩子,万一有个好歹……”

    她忐忑不安,不知所措地坐在沙发上,害怕到走廊上去。

    “我不能袖手旁观呀。”谢尔盖急忙反驳说,“人家请了我,懂吗。何况我是共青团员,战士。”

    “可是,孩子……唉……天呀,结果会怎么样呢……”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惊恐万分,喃喃自语着。

    这时,前厅里的门铃响了起来。

    谢尔盖迫不及待地挥挥手,跳出门来。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紧跟着他急急地往外走。

    当她举手开锁的时候,科斯加对她耳语说:“镇静点,老妈妈,镇静点。问起您的邻人,就说:‘在家,进来吧。’只是说话要镇静,老妈妈,我请求您。”

    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点点头,打开了门。

    她面前站着的是罗什金。他不跨门坎,粗鲁地问:“开个门为什么这样慢?谁把脚给绊住啦?”

    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生气地撅起嘴,声色俱厉地回答说:“我开了门,你也该说声谢谢。瞧,这个样子……找谁吧?”

    “哦,好吧,好吧,老大娘嚷嚷起来了。”罗什金用和解的语调说,“你的邻居可在家?”

    “他能到哪儿去?在睡觉呢,去吧。”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说完,随即转身回房去了。她的举止安详得使谢尔盖深为惊讶。

    “好,我们现在就把他叫醒,这个放荡鬼。”罗什金一边微笑着说,一边跨进前厅。他后面跟着另外两个小伙子,在这之前他们站在一边,在楼梯口的平台上。

    当三个人都已走进屋内,罗什金正准备开库普采维奇的房门时,科斯加扑到他身上,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罗什金拼命挣扎,但无法脱身。于是,他向地板上倒去,随身将科斯加也带倒,并乘机用牙齿咬住了他的肩膀。

    同时,沃龙错夫扑到一个小伙子的脚跟前,将他摔倒,刹那间把他的右手扭到了背后,用枪贴近他的太阳穴,厉声喝道:

    “躺下,不然我要开枪了。”

    谢尔盖离搏斗的地方最远,因而迟到了几分之一秒。另一个小伙子竟然抽出刀子向沃龙错夫扑去。谢尔盖没有抓住他,于是挥手一拳击在他的下腭上。那人倒下来,刀子切开了沃龙错夫后背的上衣。他倒下来的时候,用一只空手抓住了谢尔盖的脚,以致谢尔盖支持不住,压倒在他身上。

    这时,疯狂的罗什金像狼一样用牙撕咬着科斯加的肩膀。科斯加痛得稍稍一松手,罗什金乘机一抽身,刹那间拔出匕首,向科斯加胸前一刺,立刻血流如注,科斯加倒了下来,但没有放开罗什金。那家伙举刀准备再刺。这当口儿,台阶处出现了查别林。但在他赶来帮忙之前,科斯加已抬起身,全力扑向罗什金,将匪徒压倒在地上。罗什金企图挣脱,可是科斯加已经捏住了他的咽喉,下死劲一扼。罗什金呻吟一声,失去了知觉。而科斯加由于精疲力竭也昏迷了过去。查别林连忙跳向他身边。

    谢尔盖继续搏斗。匪徒狂暴地自卫着。他抓住机会,用脚把谢尔盖蹬到一旁,跳起身来,开始猛挥匕首,不让谢尔盖靠近身边。手枪落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匪徒挥舞着匕首,向前逼近,显然企图掌握武器。谢尔盖明白了他的意图,这一点绝不能让他得逞。谢尔盖虚向旁击,然后左手猛地抓住匪徒持刀的那只手的手腕,以急剧的动作将它扭向背后,同时紧压他的肩胛骨。匪徒疼得呼号起来,跌跪到地上。现在谢尔盖成了形势的主人:他在莫斯科刑侦局操练的自卫摔跤起了作用。他一面用空出来的手拾起手枪,一面向四周扫视了一下。

    沃龙错夫仍然骑在自己的对手身上,将枪靠着那人的太阳穴。查别林在负伤的科斯加身边奔忙。

    这时,库普采维奇房内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显然,那儿有什么笨重的东西翻倒了。房内传来弗莱达狂怒的吼声,而后是它短促的尖叫、惊呼和扑打声。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把脸扭向那一边。被沃龙错夫压住的匪徒利用了这个机会,抓住了沃龙错夫握枪的手,扭到一旁,按了枪机。砰然一声枪响。沃龙错夫由于意外竟放开了敌人倒扭着的手,那个家伙立刻用空出来的手夺过手枪,对准沃龙错夫。这时沃龙错夫脸色惨白,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胸膛。

    就在这时,谢尔盖开枪了,他以极其沉着冷静的定力开了一枪,这种沉着冷静往往在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在他身上反应出来。他开枪后,匪徒紧握枪把的手当即流满了血,像鞭子似地垂了下来。沃龙错夫惊魂方定,清醒过来,抓起从匪徒手中落下的自己的枪,又把那家伙摔到地上。

    第一声枪响的时候,罗什金睁开了眼睛,感到谁也没有抓住他。他的右手仍然紧握着刀。身旁躺着的科斯加昏迷不醒,查别林忙着擦去他那越来越苍白的脸上的血迹。周围正沸腾着搏斗。

    罗什金振作精神,向门爬去。他已经到了门坎旁,谢尔盖发现了他。

    “抓住罗什金!”他向查别林喊了一声。

    查别林赶紧转身,但是罗什金已经到了门外。他仍然晕晕乎乎,勉强站起身,扶着栏杆,慌忙地向台阶下走去。查别林紧跟着纵身出门,毫不迟疑地跃过几级台阶,扑到罗什金肩头上。匪徒已再也无力反抗了,查别林抓住他的手,将其拖回屋内。

    此时,谢尔盖已捆好自己的对手,并帮助了沃龙错夫。然后他跑去看尚未苏醒的科斯加。沃龙错夫则奔入库普采维奇的房内。

    他在这儿首先看见的是库普采维奇的胖身体,仰面倒在打翻了的桌旁,手脚都被紧紧地捆住了。地板上,在一滩血迹里躺着死了的弗莱达,它面前站着特维尔多赫列波夫,他的脸由于痛苦变得僵化了。这儿也进行过一场格斗:原来,库普采维奇挣脱了手。

    沃龙错夫叹息一声,紧紧搂住特维尔多赫列波夫的双肩,然后阴沉地看着库普采维奇因恐怖而歪曲发红的脸,向大箱子走去。他以自己想象不到的力量将沉重的大箱子推到一边,打开出入孔,将刑侦局的其他同志放进室内。

    很快,一切都结束了。一辆汽车把科斯加•格朗宁送到医院去。另一辆车载着罪犯们开往刑侦局。

    现在,谢尔盖发布着各种命令,人们绝对服从地执行着。这一切对大家,以及对于他本人来说,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自然形成的。

    沃龙错夫在走廊上拦住了谢尔盖,他激动地,看来是头一次忘了自己嘲讽的语调,说:“谢辽申卡,是你救了我这个笨蛋的命。这是我给你的手。”

    “去你的吧!”谢尔盖发窘地回答他,“亏你说得出口。”

    ……傍晚之前,谢尔盖消除了住宅内这场搏斗的所有痕迹。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没能帮助他,她躺在沙发上,神经质地哽咽着,一只手摸着胸口。谢尔盖已经给了她两次药,现在房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缬草酊滴剂味儿。直到卡佳回来后,她才终于起身,胆战心惊地四面张望着上厨房去了。

    安东尼娜下班回来后,人们简短地通知她说,民警局来人将她丈夫逮捕了。对卡佳也是这么说的。

    谢尔盖整个晚上都坐立不安:“科斯加活着吗?他感觉怎么样?”卡佳起初是惊奇地注视着他,后来转为忧虑,但犹豫着什么也没敢问,可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等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一走出房间,就抓紧时机,走到谢尔盖身边,问: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只是要说实话,要不然……要不然就根本别说。”

    谢尔盖凝视着姑娘那惊慌失措的脸。“她是爱他的。”他心中猛地闪过这个念头,随即打定了主意。谢尔盖握住她的手,尽量说得安详、柔和些:“瞧,卡佳,是这么回事。科斯加的情况很不好,今天被送到医院去了。如果你想……”

    “什么?!”姑娘的目光中反映出绝望的神情,“科斯加?不可能!等一等,等一等……”她痉挛地紧捏着他的手,突然果断地说:“我到他那儿去!他在什么医院?现在就告诉我!”

    “太晚了,卡佳。”

    “怎么晚了?”她茫然地呆住了,睁得大大的眼睛紧盯着谢尔盖,“为什么会晚了?”

    “你没有听懂我的话。只不过是已经快十点了,你能上哪儿去?还是明天……”

    “不,不!现在……就是现在……”

    卡佳啜泣着,开始仓促地穿衣服,不时地擦去面颊上的泪水。谢尔盖也不去劝阻她。

    这时,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走进屋来,卡佳已经扣上了大衣纽扣。

    “卡佳,天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呀?你这是怎么啦?哭什么呀?”

    “我……我……我的一个朋友病了,”卡佳含混不清地说,“我去他那儿……上医院。”

    “可是太晚了呀,孩子。哎哟,天哪,别哭了!你的朋友一定不会死的,明天去看他吧。”

    “您说什么呀,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怎么能等到明天?”

    “让她去吧。”谢尔盖支持她说,“她的朋友病得很厉害。”

    “可是你瞧,外面多黑呀!又是一个人!”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反对得不很坚决,并开始帮卡佳找手套。

    这时,谢尔盖在一块纸片上写了医院地址,然后想道,卡佳身上钱可能不多,而她又必须坐出租汽车去,好快一点到。他自己也被迫不及待的心情笼罩住了,于是连忙跑回自己的房间,在箱子里取些钱,连同地址一起给了卡佳。

    “要钱干什么?我自己有。”

    “拿着吧,坐出租汽车去。还有一件事。”他压低声音说:“从那里给我打个电话,说一个字就行。好吗?”

    “行,行。好,我去了。唉,谢辽申卡,谢谢你!”猛然间,卡佳脱口而出,接着她就慌慌张张地向门口奔去。

    “天哪,连名字都弄混了!”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担心地说,“大概她的朋友叫谢廖沙吧?我还真不知道,她有这么个朋友。”

    夜里十二点左右,卡佳来了电话。

    “他活着。不停地说胡话。”谢尔盖勉强辨别出姑娘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腔,“我留在这儿了。这里还有他的同志们。有医生守着。”

    “好,明白了。明天到学校之前还回家吗?”

    “我不知道,谢辽申卡。我不到学校里去……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卡佳抑制不住,大哭起来。

    “别哭了!”谢尔盖在电话里生气地对她喊,“听见没有?像你这样大哭大闹地,人家会不让进病房的。”

    这时,安东尼娜探头到走廊上来看,她的脸色十分忧虑,眼睛和鼻子通红。

    “卡佳到哪儿去了?”她怀疑地问。

    “一个朋友生病,她上医院去了。这不,刚打电话来,说是要留在那里看护病人。”

    “天啊,天啊,到处都是不幸,到处都是!”安东尼娜哭诉起来,“到底是为什么要遭这个罪哟,嗯?我的那个也是……唉,谁要他那个寄生虫吗?其实我早就和他这个混蛋说过:‘工作吧!’可是他……您是怎么看呀,科利亚,为什么要逮捕他?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吗?”

    谢尔盖考虑到,她迟早会知道丈夫被捕的情况,他的隐讳只会引起怀疑。于是就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说给她听,不过把自己说得好像是坐在家里,听见了门外发生的一切事情。谢尔盖叙述时,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怖,以致安东尼娜对他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

    “可是现在会怎么样呢?科利亚,怎么办呢?也不知道把这个鬼带到哪里去了?我明天到哪儿去找呀?这个死鬼叫我倒尽了霉。该死的下流胚!……”

    安东尼娜怨恨地骂着丈夫,并且骂了很久。

    这一夜,谢尔盖辗转不能成眠。

    第二天一早,他接到了从伊尔库茨克拍给尼克莱•斯维特洛夫的电报。急电召他回厂。心绪不佳的谢尔盖只好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波里娜和安东尼娜两个人:他迫不得已只能与卡佳不辞而别了,因为飞机三小时后便要起飞,他已经预定了机票(在谈话前她们就听见谢尔盖在给机场售票处打电话了)。

    分别的场面如此动人,以致两个女人都还掉了点眼泪。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不能离家,她要等卡佳。但安东尼娜自告奋勇地把他送到专运旅客上机场的大客车上去了。显然,就在这种时候她还记着丈夫的训令。

    谢尔盖懂得这一点,因此在车站上与安东尼娜告别时说,想请她带一个便条给卡佳。匆忙中,他在早上接到的电报纸背面写了几句话。正如谢尔盖所料,安东尼娜回家后,不仅好奇地看了便条内容,也看了电报,终于彻底相信电报的真实性了。

    ……两小时后,谢尔盖已置身于左托夫的办公室里。

    “哈,你好,科尔舒诺夫,你好!”左托夫一面亲热地欢迎他,一面笨重地从安乐椅里抬起身来,好与谢尔盖握手,“就是说,从幽禁生活中脱身了?回家了吗?”

    “没有。我是从飞机场直接到您这儿来的。格朗宁怎么样?”

    “不好,伤了肺。他还是人事不省,说胡话。”

    “卡佳在他那儿吗?”

    “是,在他那儿。一个很好的姑娘。好,是这样,科尔舒诺夫,首先祝贺你模范地完成了任务。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这暂时还是个秘密。”左托夫狡狯地眯缝起眼睛继续说道,“根据上校的命令,决定撤消你的处分。瞧,本来你应该好好地休息一下,但是不可能。”他担心地又说:“我简短地讲几句让你熟悉一下案子的情况。审讯了罗什金,当然喽,他是什么也没有招出来,只是咒骂自己,说不该到莫斯科来,还说低估了莫斯科刑侦局。但是在他身上搜出很大一笔款子,五千卢布,还有一张应该说是奇怪的收据。显然,该有一个人在上面签字,但还没有签。罗什金应当根据签字把钱交出去。所有这一切目的何在?对此我们还一无所知。此外,还没收了他一张马戏团的票。”

    左托夫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小包,将它打开。

    “看见了吧,这是钱,这是票,这是收据,念念看。”

    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总共用蓝墨水写了两行字:“我收到依万•乌特金五千卢布。保证以工作抵偿。”

    谢尔盖努力集中精神,将字据读了两遍。

    左托夫看了看他那疲惫不堪的脸,严厉地说:

    “现在回家去吧。我命令你好好地睡足。明天你还要执行任务。目前,我们有很多事要委托你做。要记住,最危险的匪徒依然逍遥法外。而且这儿又出现了个新的人物——依万•乌特金。他是个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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