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事件在发展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阿达莫夫 本章:第八章 事件在发展

    黑暗笼罩了宽阔的、陈设华丽的房间。只有房角一张圆桌上的台灯在绿玻璃罩下射出微弱的光。桌子周围的几张安乐椅上坐着三个人:懒洋洋的阿尔诺尔德嘴角上潇洒地含着支雪茄;瘦高个子拉斯加卡也夫穿着整齐的黑色西服,打着蝴蝶结式的黑领带,他的脸上一直有一种傲慢和轻视的表情;胖胖的卡莫夫衣着散乱而马虎,颈上打着色彩鲜艳的领结。三个人都坐着,显得既严肃又聚精会神。

    “我们今天的聚会是为了判决叛徒。”阿尔诺尔德终于发言了,“既然这个家伙向我们进行了挑衅,那她就应该受到惩罚。”

    “别拖延,阿尔诺尔德,”拉斯加卡也夫刺耳地说,“去他妈的修辞吧!”

    “请别粗暴。”卡莫夫恼怒地鼓起肥厚的嘴唇。

    “注意,”阿尔诺尔德严厉地说,“叛徒就是叶莲娜•奥斯摩洛芙斯卡雅。我们曾给她时间,促其反悔,可惜,毫无成效。现在我们判她什么罪?”

    “死刑!”拉斯加卡也夫恶毒地说,他为自己过人的残酷而十分自豪。

    一听这话,卡莫夫那肥胖的面颊就神经质地抽动起来,他猛然跳起,双手紧压住肥软的胸膛,像吟诗似地说:“彩霞将尽,这有多么美,但人不能加速它的尽期。我们不能去扼杀生命。”

    “不,死刑!”阿尔诺尔德仿效着拉斯加卡也夫喊道。

    “伙计们,你们疯了!”卡莫夫突然激动地说。

    “住口!”拉斯加卡也夫粗暴地打断他,转向阿尔诺尔德说道:“写判决词!两票对一票——同意死刑。写吧。”

    阿尔诺尔德拿过来一张纸,取出自来水笔,皱皱眉头,就写了起来。

    卡莫夫焦躁地在安乐椅上扭动着,一只手揪扯着领结。他那双长得很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怖和茫然的神情。他终于跳起身来,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并不是自卑自贱……其实,我只不过……只不过害怕。你们……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呀,嗯?谁……谁去行凶呢?你吗?”他望着拉斯加卡也夫。

    拉斯加卡也夫力求回答得果断、短促、强硬,很显然,卡莫夫的问题使他感到不安。

    “那倒不一定是我,老爷们作出决议,发布命令,而完成它的是群众。”

    “那么,可总得有具体的人呀。”卡莫夫坚持说,“群众——这是个不明确的、抽象的概念。可是谁去干这个……凶杀呢?”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浑身一抖。

    “对,关于这一点要考虑考虑。”拉斯加卡也夫沉着地表示同意。

    “唉,现在要有格列洛夫就好了!”阿尔诺尔德出人意料地说,“他对我说,他认识一些人。当然喽,是败类,但是……”

    “好主意!”拉斯加卡也夫说,“我想起来一件事情。有一次,我和格列洛夫坐在咖啡馆里,他把一个姑娘指给我看,是他的女朋友。她认识那些人。可以通过她……”

    “我不同意!”卡莫夫歇斯底里地喊,“我不能够!我受不了这个!我是诗人,不是……不是……”

    他话没说完,整个神情就已经表现出无比的恐惧。

    阿尔诺尔德眼中却闪起凶恶的光芒。

    “不,不行!我那时已经对她说过,我们要报仇。她把我……把我们叫成‘傻瓜’。这里不能让她白白过去的。听着判决词。”

    他读了起来。卡莫夫毛骨悚然,坐立不安,胖脸也变了颜色。拉斯加卡也夫不时看看他,一面在房内踱着步,一面欣赏“口水诗人”的惊恐,他是这样称呼卡莫夫的。

    阿尔诺尔德读完后,转向其他两位,郑重其事地说:“请在判决词上签名!”他第一个签了名。

    在他之后,拉斯加卡也夫立刻神态坚决地签了名。然后两个人都看了看卡莫夫。

    “伙计们……”卡莫夫哀求地拖长声音说,“要我夹杂在里面干什么呢?”

    阿尔诺尔德站起身来,姿态优美地鞠了一个躬,以揶揄的口吻说:“望俯允所请,签署判词。”

    “怎么样!”拉斯加卡也夫站到卡莫夫面前,威胁地说。

    卡莫夫畏惧地从安乐椅上站起来,靠近桌子,抓起笔。

    “还有一个问题。”拉斯加卡也夫又开始在房内踱来踱去,“在那种人的圈子里也有自己的规矩。他们什么事都不肯白做的。”他做了个厌恶的手势,“要答应给他们钱。”

    “这是对的。”阿尔诺尔德同意说。他看看表,说道:“来,快点决定吧。半小时后我们的人就要聚会了。”

    “我们的人……”拉斯加卡也夫轻蔑地冷笑道,“来不来还是问题呢。自从那次会议以后,在学校里他们甚至害怕和我们接近。”

    ……第二天晚上,阿尔诺尔德和拉斯加卡也夫到“小燕”咖啡馆去了。两个人都有些胆怯,但都不敢承认这一点。

    拉斯加卡也夫很快就认出了卓娅•罗什金娜,使眼色把她指给阿尔诺尔德看。他们商量了一下,便改坐到她所照料的桌子上去,开始耐着性子等着。卓娅终于走到他们面前,递过菜单。

    “格列洛夫问您好。”阿尔诺尔德稍稍犹疑了一下,低声说。

    卓娅以好奇的目光向他扫了一眼。

    “哎哟,真要命!”她卖弄风情地喊道,“您怎么认识他的?”

    “他是我们的朋友。”拉斯加卡也夫严肃地回答。

    “那又怎么样呢?”

    “他说过,假如有什么事,可以找您。”阿尔诺尔德继续说,显然已经无法维持那种高傲的腔调了,那是他们决定和她周旋时所采取的,“我们需要和您的朋友们谈些事情,我们有个请求,还准备了钱。”

    “哎哟,真要命!你们后天,星期天,来吧。我也许把你们介绍给米佳。”

    “行。”拉斯加卡也夫同意说,“走吧,阿尔诺尔德。”

    “不,别忙!”卓娅连忙反对道,“请订点东西吧。看看你们是多大的财主。”她狡猾地补充说。

    她离开后,阿尔诺尔德俯身到朋友耳旁低声说:

    “她明明是暗示要我们给以报酬。只好给些报酬了。”

    拉斯加卡也夫点了点头……

    紧接着的两天,他们俩都心神不定,甚至不能迫使自己到学校去,害怕碰见莲娜。事实上,这正意味着即将在咖啡馆进行的会面已要从空谈变成行动了。他们两个人此刻都很清楚,过去只不过是消遣娱乐,如今已是……虽然如此,在碰头时,他们彼此还在企图炫示自己的坚决果断。但是,到了这天晚上,在去咖啡馆之前,阿尔诺尔德首先支持不住了。

    “万一他们被抓住了呢?”他一面神经质地问,一面在镜前打领带。

    拉斯加卡也夫好像正在等这个问题。

    “这关我们什么事?谁会相信他们?”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担心地问:“你钱拿到了没有?”

    “拿到了,走吧。管他呢!”

    “行,你可别太胆怯了。”

    “你说我吗?嘿!”

    他们步行前往,本能地尽量延缓那恐怖的时刻——去会见某个来历不明的米佳。

    咖啡馆里拥挤不堪。阿尔诺尔德和拉斯加卡也夫只好等着空出单独的桌子。他们终于坐了下来,提心吊胆地四面张望着。起先没有看见卓娅,但很快她就在大厅的尽头出现了,可随即就又消失了,一会儿又双手拿着托盘出现了,不过没有到这一对朋友面前来,虽然阿尔诺尔德发现,她已经看见他们了。

    这时,另外一个女服务员给他们拿来了菜单,他们就随便要了些东西。两个人都不断地抽着烟。

    “等这家伙来了的时候,”拉斯加卡也夫耳语说,“你和他说话时,一定要让他立刻感到我们和他之间的差别。”

    “放心吧。”

    他们继续惊惶不安地期待着。

    最后,卓娅从他们身旁走过时,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米佳马上就来。”

    又过了约摸二十分钟。他们两个勉强啜饮着咖啡,两盘甜食纹丝未动:两个人都一点儿东西也咽不进去。

    这时,卓娅又出现了。她身后蹒蹒跚跚地跟着个身材不高的、粗壮的小伙子,翻鼻孔,样子很和善,衣着浮华而粗俗。他走近他们坐的桌子,很不友善地问卓娅:“这两个人?”

    她点点头便走了。

    小伙子不客气地坐到桌旁,眯缝起眼,用猜测的目光打量着阿尔诺尔德和拉斯加卡也夫,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盒名贵的香烟,说:“喂,你们好,敬爱的!我向你们致敬了。”

    他的这两个新朋友都严肃而彬彬有礼地问了好,但态度中却露出掩藏不住的厌恶和顾虑。

    米佳对这两个人都不喜欢。“不劳动的纨绔子弟。”他暗自忖度。但“老爷子”的训令是不容违反的,他粗鲁地恶声说:“开诚布公地说吧,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对您有个请……委托。”阿尔诺尔德起初迟疑不定地说,但在拉斯加卡也夫嘲讽的眼光下,匆忙改用了傲慢的语调问道:“想赚钱吗?”

    米佳微微一笑:“往下你还要说些什么呢?”

    “不,您想吗?”阿尔诺尔德坚持地说。

    “别转弯抹角!”米佳生气地回答说,“我不喜欢这一套。直接讲要干什么吧!”

    “我们需要您执行我们的判决。”阿尔诺尔德装腔作势地拍了一下自己上衣的口袋。

    “判决?好,请说吧。或者我们来读一下吧。”

    “这一点没有必要。”拉斯加卡也夫插进来说,“判决是这样的:死刑。”

    “瞧你!”米佳更惊愕了,“那么你们想干掉谁呢。”

    “一个女人!”

    米佳整个内心都抽搐了一下。“嘿,坏蛋!”他脑中一闪而过,“大概是因为争风吃醋才想把姑娘害死。”但想起了“老爷子”,他抑制住了自己。

    “那么你们想干掉的人究竟是谁呢?”他问。

    “首先您得在原则上同意。”阿尔诺尔德郑重其事地宣称,“然后我们再说名字,同时您可以得到五百卢布。”

    “就为这个沾一手腥?”米佳轻蔑地眯缝起眼睛,“自己干吧。”

    “随便。”阿尔诺尔德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要用劳动才能得到。”

    米佳听见这几句话,怒火直往上冒。“看看你们的嘴脸就知道你们的钱是怎么赚来的,混蛋!”他想说,但又忍住了。有一个念头安慰着他:“为这么半点油水‘老爷子’是不会沾手的。”但是应当把一切都打听清楚。米佳的视线滑过阿尔诺尔德的上衣,猛然想出了主意。他安详地说:

    “同意是没有问题的。为咱们的交情先喝点吧。”

    “行,这是应当的。”拉斯加卡也夫回答。

    这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米佳甚至有几次想要拥抱自己的新相识。

    一直到咖啡馆关门的时候,他们才摇摇晃晃地走到街上,约好两天后仍在这儿见面。米佳答应给他们肯定的答复。

    他们终于分手了,米佳冷笑地望着他们向远方走去的背影,然后走到闪耀着灯光的商店橱窗前,从口袋里抽出那张折叠着的纸,聚精会神地读了几遍,接着愤怒地唾了一口,将纸藏好,便回家去了。现在他确信,这个晚上白白地度过了。“谁会和这些臭纨绔子弟往来呢?”他在路上想。他心中充满了别的麻烦事和忧虑。

    可是米佳又大大地失算了,这已是他近一个时期以来第若干次的错误了。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有人摘下了听筒。

    “谢尔盖!桑德列尔找你。”

    桑德列尔那宽敞、严整的办公室这些日子来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在收拾得很整洁的桌子上,靠近大墨水瓶的地方,放着削得尖尖的一堆彩色铅笔和绿色厚文件夹。保险柜的门上插着一串钥匙。

    桑德列尔轻快地从安乐椅上抬起身来,握了握谢尔盖的手。

    “那么,”他一只手拍拍放在面前的文件夹说,“咱们继续研究‘形形色色’的案件吧。在格朗宁养伤期间,我任命你为侦查组组长,负责侦破这个案子。我们面临着一场严重的搏斗。我希望你一开始就注意这么一件事。”

    他打开文件夹,翻着文件,然后抽出一张搜查罗什金时没收的马戏团的票。

    “这张票能向你说明些什么问题呢,科尔舒诺夫?”

    谢尔盖不忙作答。

    现在,他在不知不觉中已养成了冷静地考虑自己的话的习惯,变得善于仔细而从容不迫地斟酌事情的真实情况了。只有在和同志们争论得极其高兴和热烈时,或是在困难而危险的环境中需要迅速地反应和决定行动时,才会表现出往日的狂热和急躁。桑德列尔再一次满意地、悄悄地注意到了这一转变。

    “我认为,”谢尔盖审慎地说,“罗什金准备昨天在马戏院和某个人见面。也许,是和‘老爷子’,依果尔不也在那里和他碰过头吗。”

    “正是这样。好,还有呢?”

    “现在还很难说。”谢尔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

    “你去过马戏院吗?”桑德列尔笑着问道。

    “很久了,还在战争以前。不过这和正事无关。”

    “你错了。”桑德列尔摘下眼镜,“瞧,我也是好多年没有去过马戏院了。但是,就在不久前却打算去看看。我有一个孙子,七岁了,上一年级。每逢星期天我和我的老伴总是把他带到自己这儿来。和他玩,读书啦,用‘设计师’积木搭一些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啦。不过所有这些书和‘设计师’我一概不让他带回家去。要不然,只要他一拿走,以后,星期夭你就别想把他叫来了。可是我们,老年人,没有这个调皮鬼就寂寞得很。”

    桑德列尔脸上现出柔和而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但他立刻察觉到了这点,生气地哼了一声,改用谈工作的口吻说:“于是我决定让我的尤尔卡高兴高兴——去买几张马戏票。请注意,是买星期天的。我星期六想起了这件事。但是,请你相信,我走遍了半个莫斯科,也没有弄到票。原来,票得预先买。懂吗?”

    “是,懂。”谢尔盖点点头。

    “懂什么?”

    “罗什金有星期天的票,但他是星期五才来到莫斯科的。他当然不可能在城里闲逛,也就是说他自己不会弄到票。”

    “对,对。”桑德列尔满意地答应道,“往下,再往下说说看。”

    “就是说,有人供给他这张票。”谢尔盖翻弄着手上的票,不慌不忙地继续说,“但是这个人预先并不知道罗什金会出现。因此,他的票是经常留在手上以备万一之用的。而且他不是在城内什么戏剧院售票处买的,而是直接在马戏院弄到的。这儿没有售票处的印。”

    “还要记住一件事,”桑德列尔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谢尔盖的思考过程,补充说,“依果尔的两张票也是直接从马戏院弄来的。这是‘老爷子’给他的。瞧,这票上还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谢尔盖聚精会神地观察着票。在票反面的角落上,有勉强看得出来的刮痕。

    “这儿有人用橡皮擦过。”

    “正是这样!你的眼睛非常好,科尔舒诺夫。我只有用放大镜才看得出这个地方。那么你做个结论看。”

    “结论?好,现在就把它做出来。”谢尔盖沉思片刻说:“第一,这个人多半是‘老爷子’。其次,他和马戏院有联系。要不然,他为什么每次都直接到那儿去弄票?他满可以在街上,地下铁道,或是区售票处买。还有,就是这个被擦过的地方。这儿大概用铅笔打过记号。有时做这种记号,是为了把票留给某个自己人,例如给马戏团的同事。”

    “很好!我简直就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地方了。现在你明白‘形形色色’案件侦破的新方向了吧?”

    “马戏院?”谢尔盖果断地再问。

    “马戏院。”桑德列尔点点头,“应当对那儿所有的人进行审查。要非常小心,除了那儿的干部科科长外,不能引起任何别人的注意。马戏院的工作人员很多,可以采取排队的方法。要以下列材料为根据:第一,我们已经熟悉‘老爷子’的特征。第二,住址。我们在和一个惯匪周旋,他一定选择安静的、远离中心区的地方住下,以便遇事仍可高枕无忧,或是及时潜逃。第三,也许女售票员能想起来她给哪些同事留了星期天的票。第四,注意依万•乌特金这个名字,恰好,我们有他的笔迹。大致就是这样。立刻着手工作吧。”桑德列尔看看表:“现在是十一点半,马上就带两个助手出发,天黑之前,我这儿应当放着引起你任何一点怀疑的人的全部档案。”

    谢尔盖专注地听着。过去,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必须记录下所有应当回答的问题,所有在工作中应当防止的情况和细节。但左托夫耐心地使他改变了这个习惯。因此,现在谢尔盖非常感激左托夫,他已学会轻而易举地记住一切事情,从漫长的谈话直到别人偶然说的只言片语。

    “有问题吗?”桑德列尔问。

    “一切都清楚了。我只是想,还要查明马戏院的工作人员中有谁今天没有上班。罗什金被破获后,‘老爷子’很可能不会来。”

    “不错。你使我很高兴,谢尔盖。”桑德列尔微微一笑,“好,现在动身吧。”

    谢尔盖带了罗巴诺夫和沃龙错夫。二十分钟后,三个人已经到了马戏院附近。他们在这儿分手,在各种借口之下,一个个地走进了通向二楼行政管理处的门。

    在干部科科长办公室里,一个胖胖的高个子女人接待了他们。

    “同志们,我现在就把全部档案给你们拿来。”她站起身来说,“你们在这儿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好了。这是钥匙,可以把门锁上,免得别人妨碍你们。”

    “我还有件事麻烦您,”谢尔盖对她说,“让他们开一张今天没上班的工作人员名单给您。其次,是不是可以问一下女售票员,她替哪些同事留了昨天的戏票。也许,她还记得?所有这些事您比我们做起来方便得多。自然,得找一个恰当的借口。”

    厚厚的一包人事档案被分为两半。沃龙错夫和罗巴诺夫作了第一次选择。他们将选出来的档案交谢尔盖作最后确定。

    工作进行得迅速而顺手,三个人都善于工作。天花板下袅袅地盘旋着一层青蓝色的烟雾。只有谢尔盖偶尔的评论和罗巴诺夫快活的辩驳打破了沉寂的空气。

    薄暮渐渐地爬上窗户,屋角上愈来愈暗了,热衷于工作的这三个朋友却并没有注意到这种变化。

    最后,工作结束了。沃龙错夫叫来了汽车。谢尔盖将选出来的一包档案仔细捆好。其中的一份,谢尔盖研究它时,猛然感到自己的心剧跳不已。相片上,一个蓄着胡子,睁着微微凸起的大眼睛的瘦老头儿凝视着他。干部科科长给谢尔盖的两份名单里都列有这老头儿的姓名。

    当谢尔盖跨进办公室,去向桑德列尔报告时,已快七点钟了。

    “怎么样,科尔舒诺夫!好吧,看看你的收获如何吧。”

    他们开始审查档案。

    在轮到谢尔盖特别注意的那份档案时,桑德列尔出乎意料地皱起了眉头,他戴上眼镜,极其注意地端详起相片来。然后看了谢尔盖一眼。

    “为什么在我拿到这份档案时,你这么注意?”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谢尔盖承认说,“不过这儿的确有些令人怀疑的地方。”

    桑德列尔笑了笑。

    “这就是所谓的直觉。至于这位公民……”他看了看履历表,“公民格里高利耶夫,那么……”

    桑德列尔重新审视着照片。

    “不,我没有弄错,这是赫赫有名的‘老板’。难道他改了绰号?盗贼很少有这么做的。对,这是‘老板’!从前,他曾经耗费过我许多不眠之夜。‘老板’……一个危险而经验丰富的罪犯……他生于华沙,是个税务官的儿子,一九一七年迁居我国。当时正值十月革命之际,资产阶级纷纷弃家逃窜,新政权尚未巩固。‘老板’很快就在莫斯科立住了脚,表现得奸猾过人,到新经济政策时期已成了一个大匪帮的头目。他策划了和莫斯科刑事侦查局侦查员对抗的一系列战斗。他手上沾满鲜血,卑鄙勾当真不知干了多少。后来我终于扰到了他的来踪去迹。但他对我也摸了底,开始安排陷阱,进行了殊死的决斗。可是,有一次,我终于战胜了他。我们抓住了‘老板’。不幸的是,我当即接受了另一任务,离开了莫斯科。这个坏蛋碰到了个不十分老练的审讯员。‘老板’假装成是个头脑简单、缺心眼的人,承认了一个案予,却掩盖了主要的罪行。结果只判他十年徒刑。期满后他就像石沉大海一样,失去了踪影。这时,他的案子已经真相大白,但这些年来一直未能找到他的下落。可是现在……”

    桑德列尔又沉思起来,机械地排列着桌上的铅笔,然后说:

    “不能浪费时间。现在就和中央档案室联系,要他们立刻把绰号‘老板’的全部资料都找出来。这张相片要放大,并交特技科鉴定。让他们确定它和‘老板’相片的相同点。年代实在已经太久了。执行去吧,科尔舒诺夫,快点回来。”

    谢尔盖匆忙出来了。他的内心仍然由于喜悦和焦灼而颤抖着:他们总算是探出了这个不可捉摸的“老爷子”的足迹!现在他再也逃不掉了!地址已经查明,而“老爷子”,自然喽,他还一无所知,什么也不会怀疑的。

    谢尔盖穿过大院子,走上一幢不高的、微微发黄的楼房的二层,这儿设有特技科的各个化验室。在朝着宽阔的长走廊这面的门上,挂着一块块的小木牌:“化学室”、“生物室”、“物理室”、“弹道室”、“指纹室”,伸向走廊的深处。

    当谢尔盖回到桑德列尔的办公室时,桑德列尔正坐着沉思冥想,机械地移动着桌上的铅笔。看到谢尔盖后,他从容不迫地说:“我刚刚想起有关这个‘老板’,也就是‘老爷子’的一些有趣的细节。他是个狂热的搜集家,简直是个疯子。你猜猜他搜集些什么?鸡心项链。金的、银的、嵌有宝石的。他后来自己向我坦白了这点。他宁愿每天只吃黑面包,把所有的钱——他已经有很大一笔钱——都投到搜集上来。这种毫无意义的贪欲完全将他吞噬了。事实上,在辨识‘鸡心’方面,他成了稀有的专家,和各个古玩铺的售货员都有联系,而且不仅在莫斯科。奇怪吗?”

    桑德列尔看到谢尔盖脸上迷惑不解的神情,笑了笑说:“的确,是个少有的怪物。”

    “更奇怪的是,您居然把这么琐碎的事都记住了。瞧,已经过了多少年啦!”

    “不得不记住,职务要求记。在我们这个行业里,像这样的琐事也可能会有用的。而且像‘老板’这样的贪病已经是无法治好的了……”

    “我们什么时候去逮捕他呢?”谢尔盖迫不及待地问。“地址我已经抄下来了。”

    “要一辆汽车,马上就到这个地址去吧。”桑德列尔吩咐说,“小心查明,谁住在哪里,主人是否在家。要非常小心。你懂得我说的话吗,科尔舒诺夫?”

    “是。”

    ……谢尔盖回来时,气愤而烦恼。

    “那儿什么人也没有。”谢尔盖阴郁地向桑德列尔汇报,“门上挂着把大锁,邻人说,主人从昨天起就没有露过面。”

    “我早就猜到了,”桑德列尔冷静地说,“你可以相信,他再不会到那儿去了,也不会上班了。罗什金的失踪吓住了他,现在他躲到某个新巢穴里去了。不过,没关系,我们最近就要抓住他,完全用另外一种方法。”

    皮特很不满意自己。他到莫斯科来已经是第五天了,但还没有着手去完成主要的任务。的确,他招募了一些满不坏的谍报人员。例如,一个“老爷子”就可以值多少呀!但罗什金到哪儿去了?昨天皮特白白地在马戏院等了他好久。难道真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从从容容地在住宅附近,沿着深雪上踏出来的小径徘徊。大片大片的雪花一连落了两天。天渐昏黑,四周的房屋都已点起灯火。由于潮湿,皮特打了一个冷战,他向台阶走去。

    这已不是上星期五罗什金带他来的房子了。它位于莫斯科的另一个尽头,在喧闹的公路旁边,夹杂在刚落成不久的高大而明亮的楼房中间。每到晚上,皮特在这个小院子里便感到好像是置身在闪闪发光的深谷底层。这是不愉快的感觉,但不论是皮特还是“老爷子”,都没有回旧住宅的打算。

    皮特决定,他再也不多等了。不管罗什金发生了什么事,任务一定得完成。皮特不想让自己的前程受到影响。抢劫舒宾斯基住宅的计划他早就拟定好了。

    皮特未脱外衣,穿过昏暗的、无人照管的厨房,摸索着打开低矮的、嘎吱作响的房门。“老爷子”正伏身在一张缺角的桌子上,眼睛死死地凝视着一个地万,慢慢地咀嚼着一块黑面包和几片廉价香肠。一盏昏暗的、没有灯罩的电灯,像一条长蛇似地从他头上的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电线已经破损不堪。

    皮特皱起眉头,气恼地将大衣丢在床上,坐到桌旁。

    “你就不能再弄点别的什么来待客了吗?”他不满地问了一句,而后便开始用饭。

    “敬爱的,上帝赐给我什么,我就用什么装饱肚子。”

    “上帝……你实在吝啬到了极点!好几千卢布你都藏到哪里去了?想死后在天堂里买块地方吗?”

    老头儿沉默不语。他吃完后,聚精会神地把撒在桌上的面包渣儿都拾起来,再送到嘴里。皮特又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他果断地说:“这样吧,我决定不等罗什金,先开始动手了。整个情况现在还不忙告诉你。不过我需要一辆汽车和两个可靠的小伙子。这一点你保证给我弄到吧。你就说我是自己人,同行,案子也是普通的。只说我们要抢一家住宅,就完了。明白吗?”

    “那还不明白!可是把谁给你呢,阁下?简直想不出办法。刑事侦查局把人都给搞光了,鬼晓得……是哪两个混蛋跟罗什金走了。哎哟哟!是列尼卡•伙伙尔和依万•费克拉。还有谁呢?好,我把费奇卡•杜宾给你。这是一个。另一个……”

    老头儿沉思起来,不慌不忙地从一个四周烧焦了的旧烟嘴上慢慢地吸着一支揉皱了的烟。

    “米佳马上就要到我这儿来。昨天我派他干一件事去了。就用他吧?不过老实对你说,我对他有些怀疑。已经发现了某些情况。但是,他休想活着逃开我!”

    皮特不满意地摇摇头。

    “那我要你这个米佳有什么用?”

    “再也没有人了。至于汽车:我想找一个熟人。他曾经给我们效过劳。”

    谈话不知不觉地转到了别的事情上。

    “喂,你的妈妈怎么样了?”“老爷子”问。

    “现在这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了。”皮特挥挥手说,“地址已经查清楚,明天我们就可以彻底解决。正好,你把米佳带着。也许要派他到什么地方去。”

    还没到十一点,米佳就来敲窗户了。皮特慌忙躺到床上,盖上大衣,假装睡着了。

    “你不能晚一点再来吗?”“老爷子”替米佳打开门,生气地问,“大概,还在和卓娅纠缠吧?不要为了鬼女人把正事给忘了。瞧我跟你没完!”

    “我和卓娅的事已经完了。”米佳阴郁地反驳道,“我才不需要她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老爷子”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另外找了一个?”

    “虽然没有另外找一个,可是我们工厂里比她好的有的是。”

    “瞧你说的,‘我们工厂里’!”“老爷子”讥讽地装了个怪相撩拨他。接着又严厉地补充说:“来谈谈昨天的事吧。”

    他们坐到桌边,米佳故意放纵地抽烟,然后轻蔑地说:

    “喂,我去过了。一对奶娃子,倒挺会装腔作势!真想打掉他们那副嘴脸,可又不愿意沾污了手。”

    “找你去是为了什么事?”

    “想干掉一个姑娘,女叛徒。出卖了他们的一个什么组织。他们居然还写了一份判决书。真有趣!那两个家伙以为我们为几百个卢布就会沾手呢。该死的纨绔子弟!”

    “组织?”“老爷子”不相信地反复问。

    “你以为是什么?不相信?这儿,自己读读看。”

    “老爷子”接过米佳手上的纸,起身凑到灯光下,将纸拿得离眼睛远些,专心读起来。米佳安静地抽着烟。“老爷子”读完后,坐了下来,但是没有把纸还给米佳。他咬着嘴唇深思了好几分钟,然后好像是继续在谈话似地自言自语说:“这儿还有本人签名,是他们的亲笔签名吗?”

    “那还有错!”米佳兴致勃勃地回答,“格式完全对。”

    “不错,不错……”

    老头儿又沉思起来。后来他那淡紫色的薄嘴唇动了动,露出得意的笑容,两颊上聚起了细硬的皱纹,锐利的牙齿也露了出来。他若有所思地说:“行,就这样。我们把姑娘给干掉。”

    “这是为什么?”米佳十分惊讶。接着又忧虑地补充说:“你别干这个吧。为几百卢布……”

    “少废话,小狗崽子!”老头儿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才不稀罕他们这几个钱呢。”

    “那又何必和他们牵连在一起呢?”

    “你是不会懂这种事情的。”

    “不,我能懂!”

    “瞧吧!”“老爷子”用一眨也不眨的、微微突起的眼睛专注地盯了他一眼。

    这眼光使米佳打了个冷战。

    “那有什么呢,年轻人,就是跟你说一点也没关系,你或者能懂。走着瞧吧,这甚至还有益处呢。是这么回事,我倒不需要他们那点钱,我需要的是他们本身。明白吗?假如我们按照这个判决把姑娘干掉了,那就算妥啦!他们怎么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掌了。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他们。要不答应,就用监狱威胁一下:我们手里有把柄,就说,可以随时将他们送到民警局去。结果他们就成了真正的凶手。明白吗?他们会替我们做事的。先要他们做一两次内线,那时再看吧。脚爪一陷到泥塘里,整个小鸟就完蛋了。”

    “老爷子”一面从容不迫地低声讲着,一面欣赏着每个字的含意,他那一眨也不眨的灰白的眼睛,固执地试探似地注视着米佳,好像在监视他的每一个念头和每一个动作。

    米佳听着老头儿的话,感到一阵茫然。模糊不清的、不可挽回的悲哀深深地渗透了他的心。而后,恐惧的情绪开始上涨:他不愿意,也不能去杀害一个陌生的姑娘。米佳突然恼怒起来:

    “这件事办不到!那两个家伙我们可以用别的方法引诱过来。”

    “用别的方法引诱不过来。”老头儿刺激他似地反驳说。

    “我又不是傻子,”米佳充满敌意地翻着眼睛说,“我不干这种事。”

    “你,也许,已经决定完全脱离了吧?”老头儿的话里隐含着威胁的意味。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另外的……”米佳惶恐地喃喃说着。

    “哼,等着瞧吧。至于那个姑娘,那有什么,也许是真的让她留下来?”老头儿忽然出乎意料地让步说。

    “要是这样,还好办些。”米佳苦着脸回答。但是现在,“老爷子”的话他一句也不相信了。

    “就这样吧。”老头儿同意说,“你马上到费奇卡•杜宾那儿去,要他明天傍晚到我这儿来,至于你吗,明天午饭后和我们去做一件事,晚上得找一个人。我现在把这件事跟你说清楚。”

    他开始详尽地解释目前米佳所应做的事。米佳不断地皱起眉头。

    “今天是星期一,”“老爷子”结束说,“要他星期三,最迟星期四,晚上七点钟把车开到我指定的地方去。这件事也有你的份,和费奇卡,还有这个人一起。”他向皮特那面摆摆头,“要听他的调配。”

    “他叫什么?”米佳不大友善地扫了睡觉的人一眼,问道。

    “他的绰号是……”“老爷子”沉思片刻说:“绰号是依万•乌特金。一个很有名气的窃贼。好,全都清楚了吗?”

    “全都会做好的!”

    “这就很好,那么你走吧。”老头儿笑了笑,又好像顺便提起似地问:“工厂里的事情到底进行得怎么样?”

    “暂时还没头绪,”米佳面色阴沉下来,“我还没有来得及。”

    “好,算了。你这就走吧,走吧。”

    老头儿几乎是和善地将米佳送了出去,然后仔细地锁上门,回到房内,看看皮特,见他已坐到桌前来,于是以阴森森的声调问道:

    “听见了吗?”

    皮特点点头,不满地反问道:“为什么硬要把他给我?”

    “这个小伙子很危险。要把他干掉。”

    “怎么搞?”

    “这样。以德报德,以冤报冤。”

    老头儿凑到皮特面前。

    这一天莲娜从学校回到家里比较早。这是罕有的事:没有会议,没有补充作业和排演。

    住宅里一片寂静:父亲上班去了。莲娜走进自己的房间,躺到沙发床上,用手垫着头。

    过了一会儿,她迫不及待地看看表。到晚上还有多久呀!谢辽申卡七点之前是不会下班的。也许,给他打个电话吧?心里真想快点告诉他好消息,让他快活快活!他,当然喽,会高兴的。可是,万一星期六他有事呢?

    她匆忙地从沙发床上起来,跑进放着电话的父亲的书房。莲娜拨了号码。

    “谢廖沙吗?”

    “莲娜?你好。”话筒里传来谢尔盖愉快的嗓音。

    “我没有妨碍你吧,谢辽申卡?”

    “哪里的话!”

    “我非常想告诉你,我弄到两张大剧院的票,是‘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在星期六。去吗?”

    “当然去。你今天干些什么呀?”

    “马上去看望普拉斯科芙雅•奥西波芙娜。六点钟依果尔要来。我们在准备区里的会演。谢辽申卡,你可知道,他对这事入迷极了,而且所有的孩子都这样,我简直没有想到!现在正在准备剧团的新节目。”

    “这样很好。不过你还是要照看着他。”

    他们又闲聊了约摸五分钟。后来莲娜换了衣服,从食橱里取出头一天烤好的蛋糕,把父亲桌上的当天报纸和《星火》杂志都带上。她一直在哼唱着什么,不时地微笑着,心中非常轻松愉快。谢辽申卡多么喜欢她打去的电话呀!要能看看他们在那里怎么工作多好。莲娜在桌上留了个便条:“我到普拉斯科芙雅•奥西波芙娜家去了。”

    片刻之后,莲娜已走进了一间极其整洁、舒适的小房间。到处都放着或是挂着浆洗得洁白的、绣着花边的小餐巾,就好像是大片的雪花。

    迎接她的普拉斯科芙雅•奥西波芙娜是个身材不高的胖老太太,生有一副绯红的、慈祥的脸孔和宽大的鼻子,鼻子上面斜戴着一副眼镜。

    莲娜首先奔到厨房,放好茶壶,然后坐到桌旁,开始大声读报。通常第四栏她总是全读,不放过一个通讯。普拉斯科芙雅•奥西波芙娜摘下眼镜,专注地听着,不时地对世界大事评论几句。

    后来她们坐下喝茶,老太太谈起了儿子。莲娜从放在食橱上的一个旧匣子里取出他的信件,大声地重读这些信件已经有许多次了。

    这时穿堂里的门铃响了起来。

    “三次,”莲娜诧异地说,“这是找您的。”

    “哎哟,老天,这会是谁呢?”老太太不安起来。

    这时女邻人已开了正门,走廊上响起了说话声,一会儿便有人敲房门。

    门口出现了一个身材高高的消瘦的男人,三十岁左右,长着一副瘦小而有雀斑的面孔,穿着一件缝有黑羊皮领的灰大衣,一只手拿着皮帽,另一只手上提着用旧了的棕色皮包。

    “您是普拉斯科芙雅•奥西波芙娜吗?”他转向老太太,彬彬有礼地问。

    “我就是。您怎么,有事找我吗?”

    “那还用说?有事,有事,而且很重要。是关于您儿子的。能让我进来吗?”

    “我的天!劳驾,请进来!莲娜,把椅子挪过来。”普拉斯科芙雅•奥西波芙娜忙碌起来,“您先把大衣脱下来。我们马上请您喝茶。”

    “这太好了。为了找您,从一清早我就走遍了莫斯科。老实说,冻坏了。”

    那人脱下大衣,走进房间,莲娜把椅子搬过来请他坐下。

    “罗布佐夫,”他坐到桌旁自我介绍说。“我有这么一件事找您:我是从您儿子服务过的那个部队里来的。您不要看我穿着便服,我这是回家休假,顺路在首都停一停。同时也要找您。目前正在着手编写我们这个光荣团队的历史,要收集材料,同时也应当把您勇敢的儿子的事迹写下来。所以想在您这儿详细打听一下他的生活,在哪里和怎样长大的,同谁要好过,亲人是谁,他们现在在哪里。您跟我讲讲,我把这些都记下来。”他从皮包里拿出个薄薄的学习本和钢笔。“我,老实说,是您儿子的好朋友。您知道,我们是不分彼此,共同分享一切的。而且还可以说,我是亲眼看见他牺牲的。”

    听见这几句话时,普拉斯科芙雅•奥西波芙娜的下巴颤抖起来,她用手抹了抹眼镜片。

    这当儿,罗布佐夫呷了口茶,开始讲起他朋友牺牲的情况来。

    莲娜聚精会神地听着,竟不能驱去不知从何而来的对这人的反感。某种缺乏同情心的表现加上虚伪浮华的言词刺激着她。再说,她读过那么多遍的信里,也从没有提到罗布佐夫的姓名。她克制住畏缩的情绪,说:

    “您总得把自己的证件给我们看看呀,要知道我们根本不认识您。”

    “这个可以。”罗布佐夫满口答应,“这真是的,警惕性高于一切。甚至就在这种琐事上也不例外。”

    他取出身份证,那上面的姓名是上士彼得•依万诺维奇•罗布佐夫。

    “好,现在书归正传吧。您,普拉斯科芙雅•奥西波芙娜,来讲,我记录。”

    “不过,真的,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要紧,不要紧,我可以向您提些问题。”

    莲娜坐着,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她猛然想起团副政委给普拉斯科芙雅•奥西波芙娜的信,他在那里面说过她儿子服务和牺牲的情况。这信,莲娜差不多能背出来,罗布佐夫现在所谈的详细情节却一点没有提到。“难道团副政委会不知道这个人所知道的事吗?”莲娜怀疑地想。

    罗布佐夫终于写完了,仓促地喝了茶,就要告辞。

    “也许,我忘记了什么,”普拉斯科芙雅激动不安地说,“如果要想起来,怎么给您写信或者打电话呢?”

    “不用了,这样就很好了。”罗布佐夫快活地回答,“请允许我向您告辞。”

    “为了预防万一,您还是说说住在哪里吧。”莲娜要求道。

    “这个无关紧要,”他挥挥手,“呶,住在‘莫斯科’饭店。不过我反正今天夜里就要走。”

    他尊敬地向普拉斯科芙雅•奥西波芙娜告别,握了握莲娜的手,就走了。

    “每一次,我讲起来时,就为依万感到自豪,为他的全部生活自豪。”普拉斯科芙雅•奥西波芙娜严肃地说。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建议道:“喂,莲娜,来,再喝点茶吧!”

    “不喝了,”莲娜看了看表,“马上就有个学校里的孩子要来找我。”

    莲娜回到家,还没有来得及打开自己房间的门,电铃就响了起来。依果尔来了。他神色慌张,显得很激动,重重地喘着气。

    “你怎么啦,依果尔?”

    “没有什么,莲娜。只不过跑得太快了。一小时后不是要到区委会去吗。我把所有的节目都带来了。让我们再看最后一次吧,这儿有些变动。”

    依果尔这样激动,以致竟没有想到脱下大衣和皮帽。他就这样坐到了莲娜屋内的椅子上。

    “听我说,依果尔,”莲娜柔和地讲,“你太心慌意乱了。说老实话吧,发生了什么事?你遇到麻烦了?”

    “我向您保证,莲娜,一切都好。只不过……嗯,只不过刚才碰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呶,一个人。我不希望碰见的一个人。什么时候也不希望碰见!”他用力说出这几句话,便垂下了头。

    “你在哪里碰见他的?”

    “靠着你们的大楼。就为这个来迟了。我在等他走。”

    “他在那儿干什么?”莲娜继续追问。

    “他在那里等另外一个人。后来他们一起走了。”

    “另外一个人?”莲娜忽然间增加了不安情绪,“你看见这另外一个人了吗?他是什么样子?”

    依果尔诧异地抬起头说:

    “对,看见了。可是您问这干吗?”

    “我刚才在我们的女邻居那里也碰见一个很奇怪的人。”莲娜迅速回答道,“他穿着黑羊皮领的灰大衣,腋下挟着个皮包。”

    “就是他!”依果尔喊道,“这就是‘老爷子’等着的那个人。”

    “什么‘老爷子’?”

    依果尔的面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不能对您说这件事。总之,这是一个可怕的人。”

    “我一点儿也不懂,”莲娜茫然失措地说,“你知道吗,应该想法子对证一下。你等一等,我马上就回来。”

    莲娜跑出房间,紧接着,就给“莫斯科”饭店打电话。

    “罗布佐夫•彼得•依万诺维奇,上士?没有什么罗布佐夫在我们这儿住。”人家回答她。

    于是莲娜给谢尔盖打了电话:

    “谢辽申卡,是我,莲娜,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莲娜解释得慌乱而没有头绪。

    “等一等,莲诺奇卡,”谢尔盖打断她说,“你最好穿上外衣,我马上派汽车来接你们。事情比你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在宽阔的走廊上,靠近左托夫办公室的门前,莲娜和依果尔犹疑地站住了脚。是到这儿来吗?他们又看了一下通行证,这上面注明了楼层和房间号码。完全正确。莲娜敲了敲门。于是传来安乐椅的转动声,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门打开了。年轻人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高且肥胖的人,胸前佩有挺长的绶带。他的头剃得很亮,面孔明朗、和善,脸上有几个淡青色的斑点,眼旁显出狡狯的皱纹。

    “哦,是你们,年轻人!”他用男低音说道,快活地从蓬乱的眉毛下打量着来客,“好吧,来认识一下:我姓左托夫,名叫伊万•华西里耶维奇。至于你们,我已经知道了。”他瞧了莲娜一眼,补充说:“请原谅,我先和他谈谈。”

    他们身后的门关了起来。

    “怎么样,依果尔,你有过一次不愉快的巧遇?”

    依果尔神色沮丧地点了点头。

    “振作起精神来吧,”左托夫笑笑说,“对这件事你不用害怕。就是说,看见‘老爷子’了?”

    “看见了。”

    “他在做什么?”

    “他在等另外一个家伙。”

    “在哪儿?”

    “在邻近的大楼那儿。”

    “那么,他怎么等呀?他是来回走?看书?抽烟?还是在做别的什么事?说详细一点。”

    “他站着,和一个小伙子谈话。那个人我也认识。”

    “那个小伙子是谁?”

    “对,他追求过卓娅,是她介绍我们认识的。他在工厂工作,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向您担保,我完全清楚。”

    “好吧……他叫什么,到底在什么地方工作,你也清楚吗?”

    “当然喽。他叫米佳,姓涅维洛夫。在‘镰刀与锤子’工厂工作。”

    “米佳?”

    “是,我记得清清楚楚。”

    “说说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穿得什么样?”

    依果尔欣然作了回答。

    “对……记完了……好吧,依果尔,谢谢你的材料。学校里的情况怎么样?”

    他们又谈了约摸五分钟,然后两个人都走出房间来。

    “你,小伙子,暂时在这儿坐一下,我现在和姑娘谈谈。”左托夫对依果尔说完后,做了个手势,请莲娜到办公室里去。

    左托夫绕过莲娜位子旁的桌子,从容地坐到自己的皮安乐椅上,把那双青筋突起的大手放在面前,看了姑娘一眼。他很喜欢莲娜:她那激动不安的大眼睛信任而严肃地瞧着人,脸上鲜明的线条刻画出丰满的小嘴唇和洁净的前额,在两条纤细的眉毛之间,显出浅浅的皱纹,卷曲的、淡色的头发从皮帽子下露了出来,搭到额上。“很美。”左托夫想道,“她好像是我们的科尔舒诺夫的未婚妻。”

    莲娜也很喜欢左托夫。她觉得,什么话都可以和这个沉着、果断的人谈,他有着一对和善、专注、微微眯缝着的眼睛。“大概是谢廖沙的上级。”她突然怀着一种奇怪的自豪心情想。

    “您在我们的侦查员中好像有些熟人?”这时左托夫开始问。

    “对,谢尔盖•科尔舒诺夫,”莲娜坦率地回答说,“我和他早就很要好。”

    左托夫下意识地摸了摸光头,改用另外一种语调安详地说:

    “现在请您按顺序谈谈你所知道的有关女邻人的事,谈谈她牺牲了的儿子,然后再说那个人的出现。只是不要慌忙,不要激动。”

    莲娜点点头,开始叙述。左托夫一面专心地听着,一面在纸上画着些什么。

    等莲娜说完,他温厚地笑了笑:

    “您忘了讲最主要的东西。普拉斯科芙雅•奥西波芙娜的儿子叫什么?”

    “啊,对了!依万•乌特金。”

    就在当天,左托夫将谢尔盖召了来。

    “读读依果尔的证词吧。认得出旧相识吗?”

    谢尔盖浏览了一下记录。

    “米佳?!”他惊愕地喊。

    “对,就是他。依果尔认识他。那时他还没有被拖到‘老爷子’匪帮里去。你也是那个时候在咖啡店碰见他的。现在什么都变了。应当抓紧盯住这个米佳。但是你不方便,现在又没有闲人。这可是难题。”

    “我有一个意见,少校同志。”

    “说说看。”

    “我有一个熟识的小伙子在‘镰刀与锤头’工厂工作,可以请他帮忙。我敢替他担保。”

    “他是谁?”

    “彼得•格沃司捷夫。”

    “哦,就是那个人?好,我不反对。今天你就可以去找他,好好指导他一下。我们需要尽快地知道关于米佳的一切情况。”

    这是一个寒冷而晴朗的莫斯科的早晨,工厂响起了汽笛声,人流从四面八方向宽阔的大门涌去。有工人、工长、工程师。

    上了年纪的人不慌不忙地迈着步子,严肃地或者是微笑地互相交谈着。年轻人成群结队闹哄哄地走着,争论着,谈笑着。小伙子们好像很热,敞开大衣,雄纠纠地将帽子推到脑后,嘴角上大模大样地含着“小钉”牌香烟。

    姑娘们穿着五光十色的外套,戴着头巾,手挽手地来上班。她们忽而喁喁私语,忽而高声大笑,不时还瞅小伙子们几眼。

    米佳独自走在一边,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他穿着过时的旧黑大衣,裤脚紧紧地塞到仔细擦过的靴子里,头上戴顶缝有纽扣和遮檐的便帽。

    米佳头痛,胸中又沉闷又恶心。唉,昨天他为什么和费奇卡一起喝了那么多!现在尼坎诺尔•伊万诺维奇又要吹毛求疵,抱怨个不休。生产队里的伙伴们又要大喊大嚷,说米佳破坏了他们的计划,搞垮了竞赛。“哼,见他们的鬼去吧!”米佳打定主意,傲然地向四周打量了一下。

    瞧,彼得•格沃司捷夫来了,还搂着朋友的肩膀。真是英雄!直到现在还跟大家讲,夏天在公园附近怎么抓到个强盗。自己参加了锻炼,而且还怂恿别人加入锻炼组。早就该教训教训他了!米佳曾不止一次地打算把他的事告诉“老爷子”,但忍住了:他到底是自己人,是他们队里的。

    米佳尽力避免和他接近。但这点很难做到:彼得•格沃司捷夫是个爱交际的人。特别是最近,竟常常来找米佳谈话或是给他一些忠告。甚至还到他家来过,认识了他母亲和瓦列尔卡。现在瓦列尔卡每天都纠缠不休:“什么时候彼得叔叔再来呀?”米佳就嫉妒地闷声不响,或者把谈话转到一边:他爱瓦列尔卡,可是有时看着他那天蓝色的、明亮而淘气的大眼睛就感到惭愧。从父亲死后他就对瓦列尔卡负责了,特别是从母亲离开了儿子们,开始自己单独生活的那一天起。

    米佳被卓娅狡狯的、挑逗的眼光迷住了,又有什么过错呢?她是他们同院子的女邻居,她搅昏了他的头脑,吸引着他,时而嘲弄,时而怂恿,玩弄着他的男子的骄傲和自尊心。而米佳被从未经历过的感情和她火一般的、使人迷乱的引诱弄得神魂颠倒了。

    但是,他没有忘记瓦列尔卡。这是他内心隐藏的那种特别珍贵的感情。当他一弄到额外的、不正当的钱时,米佳头一件事就是替兄弟买东西。这时,他也不想去理解那掌握着他的、古怪而又矛盾的感情。当他看着瓦列尔卡那满意、信任的眼光时,心中就交织着快乐和羞愧。不过那时有卓娅帮助他摆脱这种羞耻心。

    仅仅在前些日子,米佳才开始如梦方醒。“老爷子”自己出乎意料地帮助了他。那天晚上的事米佳记得很清楚:老头儿爱抚地把一个用细链子系着的闪闪发光的首饰放到食橱抽屉里,然后好像顺便提起似地对他说,应当在发薪时抢劫工厂会计处。“你一个人可以得到全队的钱。”他一面微笑着许愿说,一面开始解释,米佳应当做些什么。

    可是米佳没有听进去。他眼前浮现出队里伙伴们的形象,他们全心全意地劳动了两星期,应当得到那些钱。米佳头一次犹豫起来。但在“老爷子”冰冷、锐利的目光下,他也不敢反对,只是消极拖延,本能地将这一要命的时刻向后推。米佳感觉到“老爷子”不满意他,害怕每一次新的会面,但也不敢和他断绝关系。他知道,“老爷子”会报复,会用非常毒辣的手段报复。

    的确,昨天出乎意料,老头儿倒是忽然发了善心。可是现在米佳一句话也不信他的了。恰恰就是昨天,“老爷子”在他面前彻底露出了原形。想想吧:为了讨好那两个家伙,去杀害一个陌生的姑娘,然后再把那两个人掌握到他手里!现在,在早上明亮耀眼的阳光下,在人群中,这个阴谋更使米佳感到可怕。他甚至浑身都抖了一下,于是慌慌张张地向四周扫了一眼,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了他这副痛苦的面部表情。

    米佳的视线又落到走在前面的格沃司捷夫身上。瞧,他刚才多么阴沉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么突如其来的,是什么意思?他要干什么?当然喽,他是车间共青团支部委员。但米佳又不是团员,何必多管闲事。而他自己每次下班,只要没有会,就到翻砂车间门口等瓦利雅•阿莫索娃去了。当然,现在她和米佳没有什么来往了。她在俱乐部有好几次都看见米佳和卓娅在一起!难道能向她解释清楚,说这个妖艳、虚伪、灵魂龌龊的卓娅使他如何厌恶,她如何处处向他撒谎,如何骗他的钱,如何力图使他抛开瓦列尔卡吗?

    米佳的脸上露出了青筋。这个害人精和“老爷子”都统统见他妈的鬼去吧!但他立刻又不自在起来。算了吧,再去干最后一次案子。最后一次!以后就悄悄地散伙——这不就完了。要不然,不但工厂的伙伴们,甚至连瓦列尔卡也逐渐会有所察觉。

    至于瓦利雅呢?真的,她从那次事件以后大大地改变了态度。其实米佳很清楚,以前她非常喜欢他,他甚至还接到过她的便条:“一个翻砂车间的金发女郎问您好。您今天参加俱乐部的晚会吗?”那时米佳哈哈大笑起来,还把条子读给朋友们听呢。瓦利雅知道这件事后,很生气,但时间不长。很快“一个金发女郎”的问候又恢复了。但米佳还是继续嘲笑她。后来有个朋友通知他,说瓦利雅要唆使几个熟识的小伙子来痛打米佳一顿。还说:“近郊的流氓无赖她全认识。”米佳回忆起,当时队里的伙伴们如何卫护他,没有让他受欺侮。

    很快,尼坎诺尔•伊万诺维奇•阿莫索夫——瓦利雅的叔叔,家里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件。此后,瓦利雅似乎开始躲避米佳。两个月后,他就认识了卓娅。

    就在不久前,当米佳又在俱乐部的晚会上看见瓦利雅时,他是多么地惊讶呀!她参加了音乐会的业余表演。瓦利雅唱了歌!米佳看着、听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视觉和听觉了。当然,这就是他早就熟悉的翻砂车间的瓦利雅,但同时这又完全是另一个瓦利雅。她激动得脸色绯红,穿着黑色长礼服,胸前戴着一小束花,羞怯地走出台来。她抑制住不安的微笑,谦虚地鞠了一躬,走近钢琴旁。那儿坐着个陌生的、高身材、黑眉毛的小伙子。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瓦利雅微微对他一笑,是那么坦率、亲切的一笑,但米佳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一阵略带醋意的刺疼。节目报告人宣布,她将演唱《百灵鸟》。米佳忘记了作曲家的名字。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瓦利雅。米佳想,她现在就会像往常一样,扭怩不安起来。结果相反!她甚至没有抬一下眼睛,脸上显出凝神、冥想的表情,开始唱起来。她那响亮、婉转的歌声中充满了快活和热情,充满了意想不到的诱人的魔力,以至米佳竟羡慕赞叹得看呆了。

    从那天晚上起,他一直在想着瓦利雅。他开始寻找与她会面的机会。有一次,在午间休息的时候,他走进了翻砂车间。瓦利雅一看见他便脸红起来,找个借口跑开了。而米佳则抑制住内心的激动,随便向一个认识的小伙子问道:“莫非你们的瓦利雅当了演员不成,干吗要摆架子呀?”

    小伙子忽然蹙起眉头顶了一句:“人都在成长,变化!赶快收起你的嘲笑,免得挨嘴巴。”

    原来,翻砂工人们颇为瓦利雅感到骄傲。

    但是在下次相遇时,脸红的却是米佳。他在会计处遇见了瓦利雅。真是鬼晓得,正是在这个晚上他要去执行“老爷子”交给的任务!

    第二天,米佳在翻砂车间遇见了彼得•格沃司捷夫,他和瓦利雅正兴高采烈地谈着什么,看见米佳以后俩人都不作声了。

    一切都完了。有谁理解现在米佳心里是什么滋味啊!大概他自己也不了解。但有一点很清楚:他开始厌倦生活。啊!多么无聊呀!如果不是因为瓦列尔卡的关系,他早就离开工厂了,管他该死的“三七二十一”,抛掉一切走掉算了!

    米佳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把冻得发紫的双手插进衣袋里,加快了脚步。他心里很烦闷:今天下班后还得为执行“老爷子”的委托而满城奔走。“这是最后一次去作案了,当然是最后的了。”当他穿过工厂院子,走向工作号牌箱的时候,自我安慰地想着。

    彼得•格沃司捷夫在过道耽搁了一会儿,现在走在米佳的后面,怀着敌意瞧着米佳的背影。“这小伙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打算干什么呢?”他想。

    很早以前,从米佳第一次醉醺醺地挽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到俱乐部来的那天起,格沃司捷夫就开始注意上了米佳•涅维洛夫。后来,米佳工作得不好了,常常醉酒、旷工,有些事瞒着同志们,态度也变得粗暴起来。

    同组的伙伴们本来很喜爱米佳,因为他是个好交际、性情活泼的小伙子,肯随时帮助别人,能与人分享自己的最后一片面包。他工作得很好,特别是在于需要高度技巧的活时。彼得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米佳把加工新零件的设备改装得很好。设计科同意了他的意见,甚至修改了蓝图。米佳获得了奖金,他们全组都庆贺了这件喜事。不管别人怎样,彼得是了解真正工作的意义的!当时,他没让米佳把红旗夺到手,但他非常明白:他获得这次胜利,是费了多大的劲啊!

    后来,一切全变了。起初彼得和同组的伙伴们只是责骂米佳,甚至躲开他:“哼,去他的,他不再是我们的朋友了。”但这样没过多久,格沃司捷夫便开始担心,一个念头使他不能平静下来: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样下去,米佳就会成为民警注意的对象!彼得想起了格列洛夫和查依契柯夫。他们起初也是酗酒,而终于……

    工长尼坎诺尔•伊万诺维奇①也狠狠地责骂米佳。彼得去找他商量。老头儿在车间旁边自己的工作室里静静地听了他的谈话,然后机械地摸了摸斑白的胡子,严肃地说:“是呀,这小伙子入了邪门。但是他有一副工人的骨头、无产阶级的骨头。按说他会回心转意的,可是我还是不能让他升级,也不打算照顾他,对他客气点。”

    【 ①该工长姓阿莫索夫,即本案开始被杀害的姑娘柳芭•阿莫索娃之父。——译者注。】

    “这样不好,尼坎诺尔•伊万诺维奇。应该教育他。”

    “那就让你们共青团组织去教育教育他吧。在你们的组织里好好地批评他吧。可我得完成计划,完成生产指标。我要是他的父亲,早就用皮带抽他了。”

    “唉,尼坎诺尔•伊万诺维奇!要知道他没有父亲啊。举个例子,我的父亲虽在乡下,但总有啊。而他却没有。”

    “这是显而易见的。”

    “那么您就像他的父亲似地和他谈谈。全厂都尊敬您,米佳也尊敬您。而您为什么却不愿意呢?”

    老头皱了皱眉头,摸了摸胡须。

    “彼得,我教过很多人手艺,谁也没有拒绝过。全厂我有多少徒弟,你知道吗?”

    “知道。还不仅在我们厂里,您还被派到匈牙利、保加利亚去过。在那边也带过徒弟。”

    “喏,如果一个人丧失了工人的良心,就是再怎么教育他也是白费时间。光靠强迫是不行的。”

    “话是这么说,但是应该帮助他。”彼得不肯让步,“这个小伙子行为越轨了,可能会走上犯罪的道路,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有几个熟人在刑事侦查局工作。我曾经帮过他们一点忙,懂得一点他们工作的性质。现在需要预先防止犯罪行为。”他很有力量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尼坎诺尔•伊万诺维奇长叹一声,一言不发。彼得猜着了老头儿在想什么心事。

    “应该将个人的不幸和大家的不幸联系起来看,”他责备地说,“如果我们不能使米佳这种人回头,他会给别人带来不幸的。”

    “别说了,”尼坎诺尔•伊万诺维奇低声说,“我个人的不幸我自己承受。别触动它吧,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联系了。”

    他哼了一声,接着,猛然站起身来,向车间走去,随手把背后的薄门咚的一声用劲带上了。

    彼得遗憾地从桌上拿起帽子。谈话不但毫无效果,反而引起了老头儿的伤感。

    彼得•格沃司捷夫仍旧继续观察着米佳。他甚至打算和米佳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但米佳对此很抱反感。于是,彼得上他家去,结识了他的母亲和弟弟,以后还找他的邻人聊聊。女邻人偷偷地告诉他,米佳曾经和一个轻佻的、令人怀疑的姑娘卓娅•罗什金娜在一起鬼混,那个女子在某咖啡店里当服务员。女邻人详细地谈了米佳一家人之间的相互关系,谈到他对兄弟是如何友爱。

    彼得为收集到这些材料感到得意。他在进行这件工作的时候,尽力模仿谢尔盖和格朗宁上他家访问和跟居民们谈话时的那种风度。可是,获得这些材料之后,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就不知道了。而且他也没有理由随便怀疑米佳。“犯罪要素并不具备。”在回家的路上,他这样想。

    第二天,科尔舒诺夫把他叫了去。彼得在出来时觉得精神奋发,心满意足:他完全被所委托的新任务吸引住了。他以为会花去不少的精力,更主要的是,花去不少的时间。但是,就在当天晚上他和翻砂车间的瓦利雅•阿莫索娃谈话以后,任务出乎意料地完成了。

    瓦利雅说,她曾在会计处看见米佳•涅维洛夫。时间是在傍晚,下了班以后。她在空寂的走廊上忽然瞧见了米佳。他偷偷摸摸,左顾右盼,在一扇房门旁也不知搞什么名堂。瓦利雅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心里觉得,他是在做坏事,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有趣,喂,米佳看见你的时候,神色如何?”

    “他的脸立刻涨红了。”瓦利雅不好意思地回答,并踌躇不决地补充了一句:“我还觉得,他吓坏了,立刻走掉了。”

    “嗯,嗯……”彼得冥思苦想地皱起眉头,“还有一点,近几天来他不知怎的有点儿神魂颠倒。你发觉了没有?”

    瓦利雅点了点头。

    “记住我的话,他一定在为什么事苦恼。但在那天晚上,这个坏蛋是在打什么坏主意。这也是明显的事实。”

    他们俩默默无言的走了一会儿,彼得专心致志地在想着心事。

    “这样吧,瓦利雅,”他终于坚决地说,“这是一件龌龊事。老实说,这些事我还晓得一些,但终究还需要征求有关方面的意见。我有一个熟人,真是个棒小伙子,他正好是干这行的,姓科尔舒诺夫。”

    “科尔舒诺夫?”瓦利雅吃惊地问,甚至停住了脚步,“是在刑事侦查局工作的吧?”

    “是的,难道你认识他吗?”

    瓦利雅茫然不知所措地含糊回答说:“我……我从前遇见过他……也就是说看见过他……”

    “这妙极啦!”彼得喜出望外地说道,甚至激动得没有察觉到她那惶惑不安的神情,“我现在就给他去电话。恰好,这里有公用电话。我们应该找他谈谈。”

    “不,不,我不到他那里去,无论如何也不去!”

    “这是为什么?难道他得罪过你,还是怎么的?”他嫉妒地瞟了姑娘一眼。

    “哪里的话!可是……可是我不能。”

    瓦利雅将一张通红的脸扭转过去,沉默起来。彼得弄得莫名其妙,急切地期待着回答。忽然,为了使彼得不朝坏的地方想,为了让他从她本人这里了解全部真实情况并信任她,瓦利雅准备把全部经过谈出来,她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小声地问:

    “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吗?”

    “嗨,那还用说!”

    当一个人第一次将自己的情况真真实实、毫不隐瞒地谈出来时,这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但瓦利雅觉得,如果她现在胆怯、撒谎,那么,她生活中的一切重要的美好的东西,都将全部毁掉了。

    她有些急促,因而谈得吞吞吐吐、混乱不清,仿佛喉咙管抽搐似的。可是彼得没有打断她的话,也没有向她提出什么问题。他仿佛明白:这位消瘦的、金色头发的姑娘心中,此时是一种什么滋味。因此,他的激动也不亚于她自己。

    当瓦利雅说完之后,彼得握住她的手,异常郑重地说:“知道吗,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你是这样……这样……敢于……”

    瓦利雅不好意思地抽出手来。

    “走吧,时候不早了。”

    “那可不行!”彼得快活地叫道,“不!就在现在,管他呢,我打电话给科尔舒诺夫。我们去找他坦率地谈谈。一会儿就来。”

    他拉开了公用电话亭的门。

    彼得很快就打完了电话。

    “明天十二点钟他等我们。我去和你的工长说好。”

    他忽然果断而温柔地挽起了姑娘的手臂。

    ……第二天清晨,彼得跟着米佳走过工厂的院子时,看到对方向自己投来了戒备和敌意的眼光。“管他呢,”他想,“科尔舒诺夫,他会了解这是怎么回事的。今天我们就去谈谈。”格沃司捷夫不知怎的坚决相信,一到了刑事侦查局马上就会知道,米佳在工厂会计处搞了些什么名堂,是谁派他去的。

    白天,侦查员们在左托夫的办公室里举行了一次简短的会议。桑德列尔也来了。

    “我方才问过值班医生,”他向到会者问过好之后说,“格朗宁好些了。要东西吃。”

    “今天是他进医院的第五天了。”沃龙错夫说。

    “该给他送点东西去开开胃。”罗巴诺夫接着说。

    “用不着!”桑德列尔摆摆手,“他那里应有尽有。”

    “还加上一个漂亮的女护士。”谢尔盖笑着说。

    “喂,同志们,情况是这样的:关于‘形形色色’的案件我们今天知道些什么呢?”左托夫宣布开会说,“首先,查明了‘老爷子’的身世。正在采取措施准备将他逮捕归案。其次,查明了米佳•涅维洛夫的情况。第三,获得了有关假冒的依万•乌特金的情报,他曾自称彼得•罗布佐夫。他的真实姓名还没有弄清,但他有明显的特征。”

    “对这个人应当特别注意,同志们,”桑德列尔担心地说,“他具有极其可疑的癖性。你们自己考虑考虑。他是不久前才到莫斯科来的。我深信这一点,否则我们早就察觉到他的踪迹了,他非常活跃。既然如此,那就是说,他是在不久前才与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认识的,可是同时,他显然又在指挥他们。我觉得,罗什金上库普采维奇家去正是去执行他的使命,在此之前,米佳去也是为这件事。‘老爷子’本人领着他走遍全城,差一点儿没在街上等了他一个小时。此外,他使用的办法也引起我的很大怀疑。我认为,罗什金带去的字条是要叫库普采维奇签字的。知道吗,这种做法很像在搜罗同伙。后来,他去拜会乌特金娜,明明是去收集有关她儿子的材料,显然,他在冒充她儿子。他的这些举动都不像刑事犯的做法。可是他到莫斯科来是干什么的,我们还不知道。但有一点很清楚:逮捕了‘老爷子’和米佳便会打草惊蛇。”

    “是呀,事情就是这样!……”罗巴诺夫叹了口气,“但我认为,仍旧应该在‘老爷子’一出现的时候,就把他抓起来。这个狗杂种很危险。所有其他匪徒也一样。”

    “或者,先别抓,”沃龙错夫以一向特有的怀疑态度说,“让他把我们引到他的新住宅去。”

    “就是说,当‘老爷子’没有出现的时候,我们就束手无策喽?”左托夫揶揄地问他。“恰恰相反,需要最积极的行动。”他望望谢尔盖说:“干吗不说话呀,科尔舒诺夫?”

    “我正在考虑。”

    “他现在可是代理格朗宁啦。”萨沙开玩笑说。

    “住嘴,罗巴诺夫!”左托夫严厉地说。接着又问谢尔盖:“你想出什么办法没有?”

    谢尔盖小声说:“我倒想建议去冒一次险。”

    “你又来了!”左托夫笑了,“我还以为,你对冒险的爱好已经打消了呢。”

    “冒险的事儿各有不同。”桑德列尔插嘴说,“你想说什么呢?”

    “我建议先搞米佳,”谢尔盖从容不迫地说,“最近以来,匪徒的活动情形他知道得很多。有人告诉我,他不知为什么感到非常苦恼。我觉得,可以使他和‘老爷子’脱离关系。”

    “是的,这是冒险。”桑德列尔若有所思地说,“但是我们现在一定要得到关于这个假乌特金的情报。”

    “我倒挺赞成科尔舒诺夫的建议,管他呢!”左托夫出人意料地说。

    当侦查员都出去以后,桑德列尔向左托夫说:

    “还得决定一件事,伊万•华西里耶维奇。抓‘老爷子’的计划我和你在昨天就已拟好了。从斯塔列什尼柯夫街的商店着手。店里有个售货员,我还算了解他。‘老爷子’不会不去的。我想,这个计划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把这任务交给谁呢?今天就应该动手啦!”

    “对,现在我们来考虑考虑。”

    “得挑个伶俐、机敏、会随机应变的人。一个人还不够。但派谁为组长呢?或者,从别的科里挑选?”

    “那何必呢?”左托夫皱皱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我建议派罗巴诺夫。”

    “罗巴诺夫?合适吗?”桑德列尔怀疑地问了一句。“他似乎有些急躁、不够稳重。他从前和科尔舒诺夫一起犯过重大错误,还记得吗?”

    “小伙子变了。我一直在注意他。吉奥尔基•弗拉基米诺维奇,你以为,那次会议只把科尔舒诺夫一个人教育过来了吗?只不过罗巴诺夫单纯些,没那么大气性,也不那么好面子……”

    “嗯……可能是这样。他当然会变的。但你的这种说法有什么事实根据呢?”

    “有事实根据。对库普采维奇住宅的极其复杂的侦查就是根据。收集了一切必要的材料。缺少这些材料就不能进行那次战斗,这是一。其次,负责调查我们这一区发生的格洛霍夫的案子。案子复杂、危险,这点你自己也知道,但他完成得很好。小伙子机灵,善于和别人接近,懂得伪装和观察的方法。总之,由他来领导这次行动再合适不过了。”

    “嗯……好吧。你负责就成了。”

    “明白了。”

    “就这样决定了:任务是逮捕,但要先进行监视。让他把我们的人引到新住宅去。必须查明这个地址。叫罗巴诺夫上我那儿去一趟,让我把‘老板’的特征和他谈一谈。”

    “好极了。”

    ……

    当天晚上,下班前,在工厂大门对面停着两辆轻便汽车。一辆汽车里坐着谢尔盖、查别林和罗巴诺夫,另一辆汽车里除了司机,再没有别人了。

    不久,人们开始从大门口走出来。人越来越多。当米佳走出来时,谢尔盖向同志们说:

    “喏,小伙子,干吧。就是那个人,看清了吗?只是得让他走远一点,免得被旁人瞧见。”

    罗巴诺夫和查别林跨出汽车,跟着米佳走去。

    谢尔盖便回刑事侦查局去了。半小时后,罗巴诺夫到他这里来了。

    “完了,科尔舒诺夫同志。从明天起我便不是你的助手了。”

    “什么?”

    “真的。你以为我不乐意当你的助手了吗?不是,老弟,我另有任务,和你齐头并进。”

    谢尔盖已经习惯于不提多余的问题了。虽然好奇心驱使他猜测:萨沙究竟接受了一项什么样的任务呢?“等一会儿他自己会讲的。”他想着,狡狯地看了朋友一眼。萨沙眨了眨眼睛,会意地在谢尔盖的肩上拍了一下。

    “别再幻想了!需要的时候,罗巴诺夫可以像死人似地沉默。懂吗?”

    谢尔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这火红头发的妖魔,什么都晓得!”他忽然想起了米佳,于是换上了另一种担心的语气问:“喂,怎么样,萨沙,带来了吗?”

    “还用问吗?一切就绪。”他快活地回答道。并且还补充了一句:“他们正在谈话呢。”

    “能谈出什么结果呢?”谢尔盖不安地说。

    真的,在左托夫的办公室里正进行着一场费力的谈话。

    把米佳带进来的时候,左托夫正在写着什么。他向阴郁、忧愁的青年扫了一眼之后,说:“坐下吧,涅维洛夫。我马上就写完了,等会儿我们来谈谈吧。”于是又埋头工作。

    左托夫故意给米佳一点时间让他随便望望,安下心来考虑一下,主要是让他考虑考虑。

    办公室里沉寂了好几分钟。终于,左托夫打上了句点,把所写的东西看过一遍,然后摘下眼镜,往安乐椅背上一靠。

    “喂,过得怎样,米佳?”他随便地问了一句。

    “过得和旁人一样。”对方喃喃地说。

    “你母亲健康吗?”

    “你们把我弄到这里来,不是请我来喝茶的吗,尽问健康干吗!”米佳生气地瞪着眼睛。

    “这是实在话,同你一块儿喝茶未免太早了。”左托夫同意说,接着问:“你的小兄弟是叫瓦列尔卡吧?”

    米佳没有回答。

    “不久以前我还看见过他,”左托夫不理会米佳的敌对情绪,非常满意地继续说,“好小伙子。只是我觉得,母亲对他照料得不够好。你给他买了一件贵重的皮衣,纽扣都掉了,手套也破了。”

    “母亲现在在照料别人,”米佳喑哑地回答道,“她顾不上瓦列尔卡。”

    “我也听说了,”左托夫叹了一口气,“只有你一个人在他身旁,他以你为骄傲。很明显,他爱你。我问他:‘你有父亲吗?’他答道:“没有,我有米佳。’我又问:‘母亲,有吗?’‘有,但代替她的也是米佳。’他又回答说。”

    左托夫发觉,米佳的眼睛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他仿佛被吓住了似的,赶紧掉过头去。

    “只可惜,”左托夫忧愁地说,“恐怕他生活不会如意,不能对你以德报德。”

    “这是为什么?”

    “在他面前有一个坏榜样。”

    “这是谁呢?”

    “是你,米佳,就是你。”

    左托夫觉得自己对这个倔强的、完全误入歧途的小伙子重新涌起了一种怜惜之感。他第一次感到怜惜是从今天下午,到米佳家去与瓦列尔卡和他的邻人们谈话的时候开始的。

    “米佳,我们能坦率地谈谈吗?”

    “您以为,您遇上了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吗?”对方苦笑了一下,“我从来也没有出卖过谁。您别枉费心机,我什么也不知道。”

    “头一点我相信,第二点我却不信。”左托夫摇摇头,“现在先不谈这个。说说,你和卓娅为什么断绝关系了?”

    “这不关别人的事!”米佳顶了一句。

    “你是想说,这与别人都无关喽?”

    “正是如此。”

    “就是说谁也没有因为这回事而得到什么好处或坏处喽?”

    “嗯。”

    “老弟,这就不对了。”

    “怎么啦?”米佳茫然不解,警觉了起来。

    “因为你和卓娅厮混,至少两个人有坏处,而得到好处的呢,也有两个人。”左托夫确信地回答。

    “您真会说谜语。”米佳不很自信地笑了。

    这场使米佳感到奇怪的谈话愈继续下去,米佳就愈清楚地感到,他借以立足的基础在不断地动摇。还在汽车里的时候,他曾准备作一场猛烈的、殊死的反击,整个身心由于对未来的恶斗的预感而紧张起来。而这个人一下子就把他弄糊涂了。米佳觉得他的语调中不含有敌意,而只有真诚的同情。米佳对自己说,这是一种圈套,一种劝诱和哄骗的方法。可是他没法把这种信念坚持到底。米佳还对这人摸清底细的本领感到惊讶和不安。他怎么会什么都知道呢?关于米佳的事他还知道些什么?

    “谜语吗?”左托夫反问道。“不是。由于你和卓娅厮混,对两个人有坏处:对你自己和瓦列尔卡。你有了一些钱,这并没有带来多大的幸福。同时也对两个人有好处:对卓娅和……‘老爷子’。”

    当他提到“老爷子”时,米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一点左托夫立即察觉到了。仿佛,就是米佳不打寒噤,米佳的心理状况也躲不过左托夫的眼睛,因为他的每一根神经是那样紧张和敏锐,他是那么竭力想了解这个小伙子内心的任何一种细微的活动。

    “我说得对不对,你可以给你自己作个回答。”左托夫说。

    “你们把我弄到这里来干什么呀?”米佳喑哑地问,“您干吗要勾引我的心思呢?把我关起来吧!……”他突然对着左托夫喊叫起来,疯狂地捏紧了拳头,“把我关起来,就完了!”

    “哎,不,小伙子,”左托夫异常镇静地反驳道,“这没有用处,这场谈话你怎么也逃不开。”

    “我什么也不知道,反正什么也不知道。”米佳固执地嘟囔着。

    “问题不在这里。”左托夫耸了耸肩,“现在主要的是你得答复你自己:你让自己的一生朝什么方向走?记住,我明确地告诉你,瓦列尔卡跟着你学,什么都跟你学:从事诚实、光荣的劳动,还是去犯罪,就看你怎样引导他了。你以为,他看不见?不,小伙子,看得见。如果他跟着你滚入泥坑,对他自己,对别人都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米佳把头垂得低低的,不让左托夫看见他那突然颤抖起来的嘴唇。他不能不认为对方的话满有道理。他的心脏仿佛停止跳动了。瓦列尔卡真的到处都在跟他学。他感到:骄傲与羞愧,两种感情又在心中交织起来。

    “我知道,你爱过卓娅,”左托夫继续说,“但她给你什么样的报答呢?你幻想的就是这个吗?你现在知道‘老爷子’的厉害了吧。我知道,要你去执行‘老爷子’的命令:抢劫会计处,把自己兄弟们的钱夺走,你自己也是不好受的。”

    米佳惊异地望着左托夫。怎么,这件事也被他知道了?这个人谈到的一切与他自己痛苦的思虑、怀疑和犹豫那么吻合,所以米佳感到,自己心中有了一丝微弱的希望,想从这个高大的、镇静而有力的人这里得到在他生活里所缺乏的支持力量。如果把全部始末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会怎样呢?不……这在现在,米佳单独与他在一起时做起来倒容易。可以后呢,当米佳离开这里之后,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当他不得不到“老爷子”那里去的时候,情形又会怎样呢?“老爷子”一下子就会猜到,那时……米佳顿时不寒而栗,不由得将身子蜷缩了一下。这种情形也没有逃过左托夫敏锐的眼睛。

    “害怕吗?”他马上明白了,“怕‘老爷子’吗?”他握紧沉重的、多筋的拳头,威严地说:“我们要除掉这个匪徒。一劳永逸。你可以把他从你的生活中划掉,把罗什金和库普采维奇也划掉。不久以前你不是到后者家里去‘嗅过’吗?”

    又一次准确地打中了目标。米佳惊惶失措了。他发现:这个人什么都知道。那么,把他——米佳带到这里来又是为的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谈谈他自己、他的生活和瓦列尔卡吗?

    而左托夫不让他有冷静思索的余地:“我照直跟你说吧:我们在抓‘老爷子’的同时还要把依万•乌特金一块儿抓起来。你听说过这个人吧?”

    米佳被搞得昏头昏脑,心慌意乱,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失去了意志力。他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可是他还缺少决心,缺少那么一点点能够跨过有决定意义的最后一步的决心。左托夫意识到了这一点。

    “完了!”他严肃地说,“我想跟你说的已经说完了,现在该由你来谈了。”

    “还有什么要谈的呢?”米佳头也没抬,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没有什么话要说。我的话都说完了。”

    “撒谎!”左托夫忽然叫喊起来,用拳头在桌子上嘭地敲了一下。

    米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儿惊得抬起了头,惶惑不解地望着左托夫。

    “撒谎!”左托夫镇静而威严地重复了一遍。“你简直是胆小鬼。胆小鬼!准备堕落到底吗?连稍稍动弹一下跳出泥坑也不愿意吗?”左托夫觉得,不能再心平气和地谈下去了:“不行!我要叫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我不让你把瓦列尔卡带坏了!赎罪吧,傻小子!”他又打出最后一击:“你说说,最近要作的这个案子,谁将和你一块儿走?”

    “不是走,而是乘车。”米佳失神地纠正他,用那变得痴呆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左托夫。

    “这总归一样。伊万•乌特金也去吗?”

    “是的,也乘车去,我跟您说过,乘车去。”米佳悲哀而固执地重复说。“他,费奇卡和我。但上哪里去,我自己也不知道。”

    “乘什么车?”

    “乘汽车。”

    “什么时候?”

    “明天。”

    “司机是谁?”

    “有这么一个人,姓丘尔金。”

    “丘尔金?!”

    “是的。”

    “嗯……”

    左托夫忽然微笑了,站起身来,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抓住张惶失措的米佳的双肩,用劲地摇了摇,让他起来对着自己的面站着。

    “哎,小伙子!你的头脑真笨。不过尼坎诺尔•伊万诺维奇谈到你时说的很对:你有一副工人的骨头、无产阶级的骨头,会回心转意的。”他把沉重的手掌搁到米佳的肩上,凝视着他的眼睛,说:“去吧,去做你们所决定做的事吧。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其余的事由我来办。”

    米佳感到,千斤重担从他肩上落下了。很久以来他第一次敢于望着别人的眼睛,对他的话报以轻快的微笑。

    米佳回家以后,把吃惊的瓦列尔卡抱了起来,挥着拳头开玩笑地吓唬他说:“我要叫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夜里,米佳很久很久也不能入睡。他不安地想到明天。那时一切都解决了……

    当米佳刚刚带上房门时,左托夫立刻把谢尔盖叫了来。

    “马上把汽车司机丘尔金找来。还记得那个人吗?”

    “是,记得。”

    “他们把他拉去作一件大案子去了。必须事先阻止他。执行去吧。”

    “是。”

    当剩下左托夫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便拼命地吸烟。暂时忘记了一贯的沉着态度。

    谢尔盖突然很快就回来了。他用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快活而兴奋地望着左托夫。左托夫不高兴地抬起头来。

    “干吗拖延呢?”

    “任务完成了,少校同志。丘尔金来了。”

    “怎么就来了?”

    谢尔盖忍不住笑了笑。

    “我在门口遇见了他。他正在办理到我们这里来的通行证呢。”

    “这是怎么回事?好,领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出租汽车司机华西里•丘尔金已经坐在左托夫的面前了。他整个瘦弱、灵活的身体都表现出极度的不安。

    “我们总算又见面了。”左托夫善意地笑了。

    “怎么啦,左托夫同志?我从前落后是由于愚蠢,而不是出于天性。”

    “对,对。这一点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是呀。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干第二回的。我自己对自己说定了。可是突然,又发生了这种事。昨天晚上,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伙子上我家来,把我叫到楼梯上,开口就说:‘今年夏天你给我们效过一次劳,现在请你为我们再效一次劳。否则对你没有好处。’我说:‘您要我干什么呢?’我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可恨。要知道,我碰到这样厚颜无耻的人,说不上几句话就会发火的。他说:‘要你后天晚上七点钟,把汽车开到斯维尔德洛夫广场‘地铁之家’小餐馆门口,也许还要开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如果你不照办,任凭你钻到哪里去,也逃不脱我们的手掌。早晚总会有碰头的时候。放小心点,如果你胆敢出卖我们,第二天就送你去见阎王。’他百般威胁我,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吓得两腿哆嗦了。而我,您相信吗,左托夫同志,只是气得要命罢了。我本想把他赶走,可是回头一想:‘别做傻事,兄弟,这好比在战场上,得耍点手腕。’我假装吓得要命的样子,答应后天去。他走了。今天我请了一会儿假,就到您这儿来了。”

    丘尔金说完便不作声了,只是局促不安地坐在那儿,不听话的额发不时从额上掉下来。显然,他心中远不如他想表现的那样平静。

    左托夫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用手指敲着桌子,然后开口说道:

    “您是一位勇敢的人,丘尔金!谢谢您决定再一次帮助我们。现在您还弄不清他们是不是去作案?只有在最后,到了汽车上您才会知道,是吗?那好吧,我们一块儿来草拟一个行动计划……”

    谢尔盖把文件放进了保险柜,正准备回家。忽然,左托夫到他的办公室里来了。左托夫面容显得十分疲倦。他从容不迫地把门轻轻掩上,沉重地往沙发上一坐。谢尔盖期待地沉默着。

    “回家去吗?”左托夫问。

    “是呀,回家去。不过,如果需要……”

    “只需要做一件事:明天你要全副武装起来。”

    不过,谢尔盖懂得,左托夫是不会平白无故来的。

    “明天的工作很重要,”左托夫若有所思地继续说下去,“你是第一次被任命为极其重要的出击的领导者。”

    “我明白,伊万•华西里耶维奇。”

    “你很适合。总之,老实说,这一年来你变多了。你自己认为怎样?”

    “好像是这样。”

    谢尔盖坐在桌子边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纸烟。

    “也给我一支抽抽吧,”左托夫伸出手来说,“超额吸一支吧。”

    他们俩人吸起烟来。左托夫靠在沙发背上,微微合上了眼皮。“他疲倦了,但还不走。想来是为我担心哩。”谢尔盖感激地想。

    “你知道我在刑事侦查局服务了多少年吗?”左托夫小声地说,“想想看,每一次在这种出击之前,我都感到心神不安。”

    “一切都会顺利的,伊万•华西里耶维奇。”谢尔盖将脑袋摇晃了一下,仿佛在驱除最后的一点疑虑。

    “但愿如此。”左托夫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米佳告诉我,明天乘汽车的,除了他和一个名叫费奇卡的以外,还有那个乌特金。这是很重要的情报。正是因为他,我们才冒着风险找米佳谈话的。我刚才上桑德列尔那里去了一趟。他深信这家伙不是一般的刑事犯。桑德列尔为这件事甚至还和乌格罗夫谈过。”

    “和谁?”

    “和乌格罗夫。国家安全委员会的。”

    “是这么回事!”谢尔盖注意起来。

    “是的,乌格罗夫对这人也很感兴趣。我想,他们那里一定有什么材料。乌格罗夫同意由我们来执行这项任务。因此,责任加重了。如果桑德列尔估计得不错的话,那么事情就更复杂了。这次出击,你准备挑哪些人去?”

    谢尔盖作了回答。

    “还有沃龙错夫吗?”左托夫微笑了,“怎么,你们的关系终于搞好了么?”

    “我从前对他的看法很不正确,伊万•华西里耶维奇。”

    “嗯,嗯。人们在工作中总会彼此了解的,是吗?”

    “一点儿也不错。”

    “这很好。”

    左托夫突然沉默下来,皱起眉头,用手隔着上衣揉了揉左胸。接着,他不耐烦地扔掉没吸完的烟头,生气地嘟哝了两句:“每到晚上就觉得不好受——而抽烟的这种嗜好怎么也去不掉。”

    他竭力克制着疼痛。

    “您担心吧?”谢尔盖问。

    “是的,担心。”左托夫点点头,“特别是自己不参加出击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嗯,算啦,只是要多加小心。我不会原谅任何一点差错的。现在我想事先告诉你,如果我们的怀疑不错的话,乌特金会有些什么样的举动……”

    他们又坐了一个小时光景,考虑着出击计划,然后,一道走到了街上。左托夫用自己的汽车把谢尔盖送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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