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将心比心才是真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何建明 本章:第五章 将心比心才是真

    自梁雨润任夏县纪委书记后,在他接待的那么多群众上访和举报中,除了那些重案要案外,多数是关系到群众切身利益的事,虽然未必上得了纪委的办案议程。他想,许多重案要案,最初有可能就是群众与干部,百姓与政府之间的普通矛盾而后来激化造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纪委,完全有责任去化解这种矛盾。我们中国共产党在完成新民主主义革命之后,进入建设社会主义阶段的主要任务就是发展生产力,最大限度地满足人民对物质和文化的需求,而在这过程中,社会矛盾的主要方面就是群众与干部,百姓与政府之间在实现共同利益和目标的过程中所出现的种种问题。

    2001年下半年,中央纪委、监察部主办的《中国纪检监察报》对梁雨润的事迹进行了连篇报道,山西省纪委随之作出决定,在全省纪检监察干部队伍里开展向梁雨润学习的活动。在省纪委九次全会上,梁雨润还作了事迹介绍。当时有人在台下悄悄议论,说照梁雨润这么干,咱纪委不成“信访室”了嘛!

    话传到梁雨润耳里,梁雨润笑笑说:其实道理非常简单:纪委是抓党内纪律问题的,抓党内纪律问题的目的又是为什么呢?还不是要改变党的作风,实践我们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和为中国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服务的宗旨吗!群众上访,虽然不能说所有反映的问题都是正确的,但可以肯定大多数是可信的,即使少数反映的问题不正确不客观,但也能说明人民群众是因为相信我们的党才来找我们的党的。对这样的群众我们没有理由不理不睬。认真地倾听,深入地调查,一件一件地下功夫去解决上访群众反映的问题,这不仅是纪委工作的范畴,而且是主要的甚至是带根本性的工作问题。要解决好群众反映的问题,首先必须要对人民群众有感情,拿出真想解决问题的工作态度和方法来才行。

    梁雨润有一句话让我颇有感触,他说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当领导的,有时常常觉得老百姓反映的问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是呀,老百姓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老百姓就是老百姓,他们只是为自己的生计,为自己的儿女,为自己那几亩承包地,为自己那块宅基地操心,你认为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老百姓那里可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处理不好,就有可能导致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处理好了,老百姓心顺了他们就会拥护党、拥护国家、拥护社会主义,就会拿出全部干劲和热情来跟着党走。我们有些人整天喊着要为百姓服务,为百姓办事,可真到了群众向他反映情况,希望解决问题时,他们又觉得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把其放在心上,或者即使去过问过问也是三心二意,没有用真心思。久而久之,群众的“鸡毛蒜皮”小事,成了一触即发的大事,成了恶性事件。那时他们又埋怨群众,甚至将群众推向对立面。群众能没意见?能不把你从台上拉下马才怪!

    夏县这个地方不大,但它却是中华民族形成的真正历史发源地。大禹建立的夏朝,司马光写下的,几乎奠定了中国五千年文明历史的全部基石。后来从这个地方建立和缔造的文明慢慢扩散到九州大地,直至其它更宽广的地方。但夏县自己的光亮却渐渐变得黯淡了。

    昔日的光亮黯淡其实属于可以理解的某种规律,因为蜡烛在照亮别人的时候常常消失了自我,这其实是一种美德,一种符合自然界物质变化规律的。但夏县在现代少了文明,却多了些咄咄怪事。而且有些怪事人们就连想象中也是缺乏的。

    梁雨润来到这儿赶上了不少这样的怪事。

    是什么怪事都让梁雨赶上了?还是夏县就爱出怪事?我认为,对于现今的中国农村问题,我们执政的共产党到了该认认真真、严严肃肃地对待的时候了。由梁雨润在夏县处理的一桩桩“怪事”,我意识到这种在我看来是“怪事”的事,其实在农民和农村看来已经见怪不怪了。原因只有一个:如今在中国的农村,这样的事太多,太普遍。

    怪事盛行,那可不是件好事。

    1998年7月24日,这是一个异常炎热的星期天。梁雨润像往常一样没有回运城市的家和妻子女儿团聚,而是在办公室埋头批阅文件。

    “叮铃铃……”桌上的电话机突然响起。

    “梁书记吧?不好了,又出大事了!”梁雨润拿起电话,一听是纪委副书记李俊峰打来的。

    “快说老李,到底出什么事了?”

    “胡张乡上晁村200多名群众将村长围在家里,快要出人命了!”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梁雨润心头一紧。

    “公安局的人说已经有三天时间了。”

    “为什么拖到现在?”

    “闹事的第一天公安局的同志就去了,可是村民们不听,还是把村长围住了不放,而且越闹人越多。现在快要失控了!”

    “到底为什么事?”

    “哎,肯定又是当村长的太恶了呗,群众积怨太深,反呗!”

    “除公安局还有什么人在那儿?”

    “检察院的也去了不少人,可群众还是不散。他们举着牌子,喊着口号,说不要公安局,不要检察院,就要纪检委。所以,检察院长和公安局长连给我打了三个求救电话了……”

    “这样吧,老李,你辛苦一下,马上到上晁村去一趟,你见了群众,代表我告诉那里的村民们,请他们先从村长家撤出来,不要再围攻了。如果是要对村长的问题检举揭发,我们会马上派人去调查处理,不要搞过激行动,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也不利于解决问题。你把这个理跟村民们说清,一定要说清。”

    “好的。”

    “慢着!千万千万注意要告诫群众不要闹出人命来!”

    纪委副书记李俊峰放下电话火速赶往上晁村,梁雨润则直奔县委书记那儿汇报自己对这一突发事件的打算。

    “上晁村的那位村长的问题由来已久。这是个有点背景的人物,但他再有背景,也不能拿群众生命财产不当回事,为非作歹嘛!该怎么处理,你只管行动,县委坚决支持!”县委书记态度十分明确。

    “那好,明天我就派工作组进驻这个村调查。”梁雨润是个急性子,连夜把纪委常委们叫到办公室,随即研究了解决上晁村问题的方案。

    上晃村到底为什么会激起如此严重的民愤?一调查,发现问题均出在这个村的村长身上。此人姓解,48岁,初中文化,1984年开始任村长。凭着当村长的时间长,这位素质本来就不高的村长,近几年间越发在村里横行霸道,说一不二。村务和经济情况从不向村民公开,而且常常以权谋私。村民的不满情绪日积月累。1996年夏季征粮时,村长以修路急需用钱为由,多次找到胡张乡粮站站长及县粮油总公司经理,提出将村里的一批粮食出售给粮站。乡粮站和县粮油总公司派人到上晃村看了粮食数量与质量,答应按国家保护价收购。但后由于粮库紧张,无法过称入库。村长又多次找到粮站站长,说能否暂付一部分粮食款。粮站站长想了想,便让会计给了姓解的“上晁村粮食预售款”30000元。1997年1月。粮站有了调拨计划,到上晁村提粮时,却发现粮食有质量问题。粮站领导向解村长提出退款,解不退。说自己家里有粮食,质量尚好,可以抵此款。粮站见钱已被人家拿走,也觉得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答应按解所说的办法办。但日后粮站与解多次交涉交粮事宜,解总推三拉四,说等来年村上打出质量好的粮食再上交。事情就这么拖下来了,至今未交粮。而这笔当初说是修路的钱他也从中做了许多手脚。

    姓解的一向办事作风简单粗暴,当有村民对此有意见时,他便怒气冲天,找人将提意见的村民狠狠揍了一顿。村民们被激怒了,联名向上级告了他的状。可是状纸给了许多部门,村民们却从未见有人来查处和听听大家的意见,反而是县上的某领导多次来到解某的家“检查工作”。解某因为有人壮胆而更加狐假虎威。听说有人上县城和市里告他恶状,就在村委会的高音喇叭里指名道姓骂人。更有甚者,他举着菜刀站到举报和告他状的村民房前,口中狂叫谁要是与他解某过不去,“我他妈敢杀了你!”其嚣张气焰让村民们忍无可忍。1998年春开始,村民曾四次集体上访到县城和运城地委。但姓解的依仗着他与夏县某领导有着特殊关系,始终不曾伤过一根毫毛。

    梁雨润派出的纪委工作组,核实了该村长的经济问题及作风粗暴横蛮问题,并根据群众的民愤,按照党纪和村委会管理条例,向有关部门作出了建议对解留党察看一年、撤消村委会主任一职和归还所挪用的公款等处理意见。

    原为这样的处理可以使上晁村广大村民有个安家乐业的环境,哪知姓解的颇有些神通广大,在县纪委建议有关部门对其作出上述处分后不久,因某种原因却仍在其位。而解某不仅没有吸取以往的教训,反而更加把那些曾经告过他状的村民和党员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村民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他们再次联合起来,这回事情可就闹得更大了。

    那一天梁雨润正在一个乡下搞蹲点调研,突然县委书记打电话给他说道:“老梁啊,省委刚刚来了急电,说我们的上晁村去了一百多名老百姓,打着旗子正在省委大门口集体请愿!省领导发怒了,说这不是给山西省的几千万人民丢人显眼嘛!现在围观的群众各地记者都纷纷涌到了请愿现场。你马上回县城,省委和地委批示你和我们几个立即到省城去接人!咳,这个上晁村啊,这几天省里正在开人大、政协‘两会’,他们可真会给咱夏县丢脸嘛!”县委书记也被这一特发事件急得直想骂娘。

    梁雨润一听这消息,心头也“咯噔”一下紧了起来:上晁村的事不是刚刚处理过嘛,怎么又闹到省城去了?他火速赶回县城,与其他几位县领导连夜赶往太原。

    “老梁是必须去的,你不去恐怕我们几个去了还是带不回上访群众。去了如果不把群众带回来,我们的乌纱帽恐怕就会让省里给摘了。”几位领导一路给梁雨润戴高帽子,不过他们确实说了真心话。

    那一夜七八个小时里,梁雨润丝毫没有合眼,他的压力其实也很大,因为他还没有弄清楚这个村的村民为啥在他已经处理了村长之后,结果闹出了更大的乱子来了?

    “你们是怎么搞的嘛?”当在省委接待室见到一百多名上晁村村民们时,梁雨润无法按捺心头的不快,说。

    “梁书记,不是我们存心想把事情闹大,实在是像你这样难得的好书记、‘梁青天’也在我们夏县得不到公正,我们于心不忍啊!”村民们有人挥泪向梁雨润诉起冤来。

    “慢慢说,到底你们为啥还要到太原来闹嘛。”梁雨润顾不得喝上一口水,蹲下身子一屁股坐在上访的村民中间。

    “梁书记你不知道,那姓解的被撤职罢免后,乡里为什么还让他当村长?而且这回比以前更霸道了。我们实在受不了,又觉得人家在夏县也有靠山,你梁书记即使想帮我们也未必能帮得彻底,所以就想上省城来让省里出面解决我们的事……”

    梁雨润这回总算明白了事情真相,他气喘喘地弯下身子,往地板上一仰,然后直起腰,对一百多名集体请愿的村民说:“老少爷们,你们辛辛苦苦从夏县跑到太原来,我不能说你们来得一点没有道理。将心比心,我要站在你们的立场看解某的事,也许我也会向省里来反映情况。可是我话又得说回来,你们图的不是为了解决问题嘛?你们想一想,真正要解决夏县的问题,靠谁?要我说还得我们夏县自己来解决。你们到省里,或者再往上到北京中央那儿告状请愿,这是会引起上级领导更加重视些,但省里中央就是真要下决心想帮助你们解决问题,还得要到咱夏县来。到了夏县才能找到你们上晁村的解某呀!他解某区区一个村长,省里和中央怎么可能具体地管到他呢?就是再要撤他的职,处理他,总不能让省委和中央下文件吧?还得由我们夏县这一级基层组织来定案吧?大家想想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请愿的群众窃窃私语起来,很多人在点头。

    “好,既然大家同意我说的,那么我再问你们,上次我们纪委会同检察院同志到你们村上最后是不是也动真格的,对解某的事进行了严肃处理了?”梁雨润问。

    “可他解某凭他与某某领导交情继续干村长,比以前更耀武扬威地骑到了我们头上。所以我们感到‘夏县没青天’,便跑到太原来了。”有人站出来说。

    梁雨润笑了:“大家可能听说过,我到夏县任纪委书记后处理过一些比你们村这事更难的案子吧?而且也治了一批比解某问题更严重的司法腐败分子,那时我听群众称我是啥梁青天?!有没有这事?啊哈?”

    “有有。梁书记你在夏县处理恶霸的事我们都知道,老百姓都说你是咱夏县的青天。”众人争着说。

    梁雨润又笑了:“是啊,你们是知道我梁雨润这个人怎样在办案的,可是你们其实现在却对我失去信心是吧?”

    “没有没有,梁书记您别误会,我们对您绝对信任!”

    “那好——”梁雨润突然从地上直起身,大声对集体请愿的村民说:“既然大家还信任我,我在这儿说一句掏心窝的话:你们如果真想解决问题,现在就跟我回去,我梁雨润用人格和党性向你们保证:解某的事一定会坚决彻底地处理好!怎么样?”

    “行。你梁书记的话我们信。只要你能彻底解决解某的事,我们再不会出来上访闹事了!”众村民情绪高涨。

    “好。我们一言为定!”梁雨润伸出手。

    “一言为定。”众村民纷纷将手伸了过来。

    梁雨润的双手和村民们握在了一起。至此,这场历时一星期、消息传到中南海的夏县农民集体到省委门口请愿事件得以解决,当晚一百多名上晁村民跟着梁雨润一行平安地回到了夏县。

    梁雨润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尤其是上晁村这桩事,他更是不敢有半点怠慢。梁雨润寻思着关键是县里某位领导的问题。他与解某关系密切,所以当解某在前一两个月被梁雨润派去的工作组查处后,此领导一得知,便抓住解某所在乡的乡党委领导喜欢用像解某这类专横跋扈之辈管理农村事务的这一特点,竭力为解某说情。结果乡党委竟然无视县纪委作出的建议对解某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和撤消村长的决定,让其蒙混过关,依旧当着上晁村的村长。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见某些领导如此掺沙子,不反才怪呢!

    把问题分析透彻后,梁雨润在取得县委常委们的支持下,对与解某有牵连的几位县、乡领导干部进行了严肃的谈话,用党的纪律正告他们要好自为之。这样的旁敲侧击,果然起到作用。县委又重新成立调查组,针对群众所反映的解某的表现,在进一步调查核实的基础上,重新作出了对解某进行留党察看两年和撤消村长之职,并另加一条,罢免其县人大代表资格的决定后,县乡两级干部中就再不曾有人出面为解某说情了。

    当解某又一次被组织更加严厉地处理的决定在上晁村宣布时,这个有着3000多人的大村的村民们欢呼跳跃,奔走相告,场面异常感人。

    群众高兴了。姓解的不干了。一些在他任村长时得到过好处的本家也因此将在村里失去某种“特权”,他们串通一起,几次上县纪委围攻,企图制造事端。但均因梁雨润和纪委的同志凛然面对而没有得逞。但自认为在夏县也是个“场面上人物”的解某,极不服输。

    一日傍晚9时许,梁雨润独自在办公室批阅文件,门“哐当”一声被踢开了。梁雨润不由一惊,当他转身时,一脸怒气的解某已逼近而来。

    “你来干什么?”梁雨润从椅子上站起来。

    解某止住脚步:“来干什么你还不清楚?”

    “具体地说。”梁雨润平静地问。

    解某喘着粗气:“我今天来问问你梁雨润:你为什么要处分我?而且那么重?”

    “你先应该问问党纪国法,看该不该处分你。”

    “你这是磨道里找驴蹄儿。你是纪委书记,你比我更清楚现在哪个干部没有问题?谁又能比我强多少?”

    “我也告诉你一句话:只要我梁雨润还在夏县当纪委书记,谁有问题就处理谁!”

    “我不信你能处理得完!”

    “只要是群众检举和自我暴露出来的,我和纪委就决不轻易放过一个!”

    “可你现在偏偏为啥揪住我一个人不放?”解某没话找话,气急败坏地抡起拳头“乒——”的一声砸在了梁雨润的办公桌上,那台面上的玻璃板顿时碎成几片。

    “姓解的,你放尊重点!我在这里告诉你:眼下你还是留党察看的党员,你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哼,我,我不要了这党员又怎么样?”解某尽管理屈词穷,却强直着脖子,两眼冒着火,在距梁雨润咫尺之地,嚎叫着。

    “那你还应当起码做个守法的公民!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想要了?”梁雨润用同样的目光直逼对方。

    此时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两双不同的目光在无声对视。这样的情景大约对峙了两分钟。

    最终,解某退却了,他的双眼黯然地低下,然后扔下一句“我算认识你这个人了”,便灰溜溜地离开了梁雨润的办公室。

    在处理农村问题的过程中,梁雨润感触颇多,其中最多的莫过于一些干部由于自身的素质差,加上有的干部在村上本身就是家族利益的代表人物,因而在处理日常事务中,不能秉公办事。有些村干部又因为自己在本村长期担任干部,渐渐成了某些特权人物,把集体和党的利益变成了“以我为核心”的家族式领导。而正是由于他们的家族宗派意识重于群众意识,再加上个人私心严重,所以他们一旦有了些小权后,不是在为村民们谋取利益,而是时不时地将利益的天平倾斜到自己或者倾斜到自己的家族利益之上。老百姓说得好呀,一个村上的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就是想田头刨一勺土回家,也还有人瞧见。别说你把利益的天平倾斜了30度。

    不过堕落成“村霸”、“地霸”的乡村干部毕竟是少数。但那些工作简单化,处事粗暴无情,独断横行,村务不透明的干部却很普遍。且常常因为他们的这些缺点和毛病,往往遇到问题时,就站在群众的对立面,不仅不能成为老百姓所欢迎拥护的对象,反而让老百姓产生痛恨感。日久天长,使得广大农民对政府和党的信任发生了巨大动摇,这是当今农村现实中带根本性的一个严重问题。

    梁雨润觉得扭转这样的局面,改造低素质的干部队伍,这是他作为一名党的纪检干部不能不管的紧迫任务。

    裴介镇某村的事件就十分典型。村长是个有30多年资历的老干部了,在这个村里他的声音就是“命令”,甚至就是“上级精神”——尽管群众常常议论他的“上级精神”中总是包含了他本人的诸多“主观色彩”,但他的一句话在村里能顶一万句。他因此在村里具有绝对权威。更可怕的是他不允许群众在他面前说个“不”字。

    本来风平浪静的村庄,终于因他而矛盾激化。

    1998年7月14日,梁雨润接连在夏县办完两件严重侵犯农民利益的案件,正准备在全县召开反腐败公处大会。为了得到上级的支持,这天他带着准备在公处大会上宣布对一批违纪违法干部处理决定的材料,到运城市纪委汇报。市纪委信访室主任叫住了他:

    “梁书记,你来得正好。这回我们可以喘口气了,快快,有请你了!”

    梁雨润不久前还在市政府机关工作,这些同志都比较熟悉,便问有啥好事想着我梁某?

    “好事?哈哈,你想我们找你有好事吗?”市纪委信访室主任朝他摇摇头,唉声叹气道:“你们夏县的一大帮子人又围在市委机关大门口闹事呢!领导们让尽快处理。我正犯愁哩!这下好了,听说你一到夏县就办了几个案,全夏县人都在说你是那儿的‘梁青天’。好啊‘梁青天’,这回我可要验证一下你这个‘梁青天’到底是真是假。”

    “老伙计你千万别拿我开涮啊!”梁雨润苦笑道。

    “但我想此事也非你莫属。本来我就准备给夏县那边打电话,火速请你赶来处理呢。这回省事了,你现场办公吧——我的梁书记,请——!”

    梁雨润被信访室主任“逮”住后,两人一起来到机关大院门口。果然那里聚集了一大堆农民,他们自报家门说是夏县裴介镇某村的农民。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乡亲们?为什么要从夏县跑到这儿来呀?”梁雨润大声对围在大院门口的农民群众说。

    “夏县的领导们不管我们的事,我们是被迫来这儿找市委领导的。”有人说。

    “不对,我是夏县纪委书记,可我却不知道你们到底为何到此地?我想听听大家说的!”梁雨润无奈地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啊,他就是新到我们夏县的梁书记?”

    “对对,他就是!我见过他,真是他!”

    “梁书记,我们向你反映也行,你一定要帮助我们农民出气呀!”

    “对,梁书记,有些村干部现在太霸道了!凭什么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耍什么威风就耍什么威风。我们无法过日子啦!”

    梁雨润面对如此众多的上访群众,又是在他的顶头上司的地盘,感到必须讲点策略,不能将事态扩大。“大家既然这么地信任我、支持我,希望我来管,那么你们听我一个建议如何?”

    “行。梁书记你说吧!”众人说。

    “我想大伙都是通情达理的。你们说解决问题是不是要靠一级一级政府和组织呀?对嘛。既然解决问题是这样,那你们说反映问题是不是也要一级一级来反映呀?这个道理没人反对吧?好,那我就说,既然问题出在我们夏县自己那儿,大家不是冲着要解决问题出来的吗?我答应大家,今天是14号,16号我们全县要开反腐败公处大会。18号你们来找我,我们一起研究如何解决你们想要解决的问题如何?”

    “行,梁书记,我们听你的安排!”

    “谢谢大家。”梁雨润朝大家鞠了一躬,然后说:“我满足了你们的要求,但我也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们到时不要放弃自己地里的活都跑出来,派五个代表来找我就行。成不成?”

    “成!”众人异口同声应道。

    “好,一言为定。18号我在办公室等你们的代表!”

    “一定去!走,可以回家啦——!”

    方才还怒气冲冲的49名裴介镇农民,顿时个个脸上挂出了宽慰的笑容,愉快地离开了市委机关大院门口。

    16日,也就是梁雨润来夏县的整一个月的日子里,夏县召开了一次近几年罕见声的势浩大的“反腐败斗争公处大会”,会上宣布了对违纪违法人员的处理决定。会议一结束,梁雨润就想着裴介镇那群到市委集体上访的农民。为了全面掌握情况,使解决问题时更有针对性,17日,梁雨润便来到裴介镇政府所在地。经过了解,梁雨润弄清了该村农民集体上访的基本情况。这几年,由于农村实行种植调整,农民们基本上是自己认为什么效益好就种什么。经济类作物比例加大。但由于种种原因,种植业结构的调整还很不够,所以一些农民花了不少钱却未能获得预期的经济效益,收的部分没有抓到手,必须上缴的部分因为种植面积发生了变化而完不成。

    每年小麦收完后,西北黄土高原一带的公粮收缴任务是乡村两级干部的头一件要做的事,同时也是这里的乡村干部们最头痛的事。上级的任务是死的,你必须完成,且一级压一级,谁完不成任务谁的政绩就是零。公粮都催不上来,那乡村干部还有什么事可做?这里的干部们戏言道:如今乡村干部最难当,计划生育咱不能干涉到人家的裤裆里,种田产粮咱不能在田头指手划脚,到头来只剩下酒桌上划拳猜数的能耐。说牢骚话归牢骚,公粮的事乡村干部还是去不遗余力地催,但问题是以什么方式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这个村是个五六千人的大村,夏县裴介镇是全县最大的镇,5万多人口;而裴介镇这个村也是大村,村长资格更老,当了30多年村长,平时说话能震十里方圆。催交公粮问题上,老村长有老村长的办法:谁敢不交,就搬他的家具牵他的牛羊。一句话,你们不能空着手回来!不能惯他们的毛病!

    有老村长的话,参与催公粮的几个干部似乎胆子壮了不少。但事情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比如有个叫李民权的农民,他说啥也不交。他不是家里有羊崽嘛?把羊崽给我牵到村委会来圈着,看他是交粮还是要羊!

    到了李民权家,几个催粮的干部和镇派出所的警察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任凭他家老小哭天喊地,打开圈栏,牵了5只羊就走。

    李民权气极了,骂村干部是强盗。村干部反骂他是刁民!

    这两边对骂也骂不出个结果。村干部虽然牵了五只羊来,可真要说与交公粮的事扯平还挺麻烦的,你总得要把5只羊卖掉换回钱吧?有了钱数才能折合多少粮食吧!李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本来把粮田改成了苹果树园就没得过好收成,结果连几只本是当作“摇钱树”的羊崽也给人牵走了!可麻烦还在后头。村干部不是牵走了5只羊吗?其中有一只是母羊,它正喂育着两只没有出满月的小羊羔呢!母羊牵走了,三天过去,小羊羔饿得整天乱叫,最后死在了主人的跟前。

    李家急红了眼,吵到老村长那儿,说你凭什么抢走我的羊?你这是霸道,不讲理,哪像共产党干部做的事?

    老村长在村里的威严是公认的,他自个儿特别注意在群众面前的尊严。叫来几个村干部把李民权赶到一边去。“你再闹我就敢把你抓起来!”老村长怒不可遏地斜了一眼向他示威的李民权。

    “你敢?你抢我家的羊,还想抓人?呸!你是土匪!”李也不是吃素的,直着脖子不认输。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村上像李民权这样的群众不是一两个,而且李民权的景况与他们十分相似,村干部的简单粗暴方法使他们同样十分不满。老百姓是什么?你可以将他们当作什么都不是的社会最低层的分子,但你不能不尊重他们作为人的基本尊严。今天的一些政府官员和干部们正是太不把他们当回事了,不讲感情,也不讲究方法。有道是“官逼民反”,当百姓认为他们的基本利益被无端侵犯到了极点的时候,不满和愤怒是必然的。现在的基层干部工作也很难做,他们心中有怨气,认为自己在为政府和组织做事,却得不到群众支持,相反受到围攻,久而久之,官员和干部们把这种怨气发泄到百姓身上,使本来简单的问题激化了,对立了,并且时常将后果和责任推给群众。其实,这样的官员和干部,他们忘了一个最基本的出发点:那就是,你为政府和组织在做事,那么政府和组织最终又是在为谁服务?我们中国共产党人的根本出发点就是为自己的百姓和人民利益服务。明白了这一点,一切与百姓发生的矛盾和冲突,便能迎刃而解。

    裴介镇的这个村干部缺乏的正是对这一基本出发点的理解。他们很辛苦地在每年收公粮时,起早摸黑,甚至叫上了镇派出所的干警跟着到各家各户,催粮取物。但百姓不仅不支持配合,相反极为反感。这一年的矛盾激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诱发的。当李民权的5只羊被村干部强行牵走后,村民们的情绪立即被激化起来了。有一位群众看到强行取走他家物品的干部和干警在离他家门口不远处狼吞虎咽地吃着喝着,顿时火冒三丈,搬起一块石头,气冲冲地跑到正在吃饭的干部和警察中间,“哐”地一下将一口装满饭的铁锅砸了个粉碎。

    “你疯啦?”干部和警察没想到有人竟敢如此对待他们,一怒之下掏出手铐要铐那个村民。这下热闹了。一边要铐人,一边是嚷着警察要打人,上百人搅和在一起。最后谁也敌不过谁,一位警察手中的手铐在不注意时被李民权夺了过去。

    “你拿走手铐干什么?”警察急了。

    “我要上运城领导那儿去告你们!”李一边举着抢到手的手铐,一边跑步溜出了混乱的现场,直奔运城市。

    “不像话,能这样对群众!不交公粮你们就可以用铁铐铐群众,就可以拉走人家百姓家里的东西?谁让你们这么干的?知道吗,这是违法的!立即给我停止这种行动!”市委书记听后大发雷霆。

    警察走了。可上级要求村干部完成的催交公粮的任务没有结果,无奈村干部还得继续下去。

    “五只羊事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

    “几只羊算什么事?我们是村干部,治不了这种事当村干部还有啥劲?”在17日这天,梁雨润与镇领导一起听取该村干部汇报情况时,明显感到这个村的干部存在着比较严重的脱离群众的问题,所以18日他在接待5名村民代表时着重请大家就村里存在的问题畅所欲言。

    这回村民们像开了锅一般,你一句我一言,一直跟梁雨润谈了三个多小时。他们集中反映的问题,既有干部催公粮时的粗暴方法和简单手段,更有不满干部对村务的长期不公开、工作作风及一些违纪问题。

    像裴介镇这个村的干群关系长期处于紧张状态的问题,并非是件容易解决的事,弄不好反而会更加对立。梁雨润想,不能采取简单的处理方法,经过再三思考,他决定先派工作组进村调查了解清楚问题。

    若干天后,梁雨润在听取工作组的情况汇报后,决定在裴介镇政府就该村的问题召开“当面锣,对面鼓”的“解决纠纷现场会”。

    “梁书记,你可要小心哟,这村的干部和群众都不好惹,弄不好双方会争执不下时大打出手,到时你可就成了两边都要踩的烂柿子呀!”有人好心地劝道。

    梁雨润不动声色地笑笑,说:“烂柿子的结果我并不是没考虑过,但像这样一个村的干群关系长期不融洽,再靠隔墙传话怕不仅仅是踩成烂柿子,而是早晚要被那垛倒下来的墙给压扁了。”事隔数年后,梁雨润对我说,当时他尽管嘴上对手下说得那么有信心,其实自己心里也是没有底。将矛盾对立的双方弄在一起说事论事,实际上跟摆擂台差不多,搞不好就会砸锅。老百姓没啥怕的,你抢了我的东西,连饭都不让我吃,我还有啥可顾虑的呢?村干部也不是吃素的,你压急了他,一甩手不也是个老百姓嘛!所以说,梁雨润当时心里装的那根天平秆,就像搁在针尖尖儿上,稍稍要偏一点点儿,弄不好准会刺到哪一方的心肝上,这就难收拾了。一边是党的干部,一边是人民群众,你说到头来挨鞭的是谁?谁也不会,能挨鞭的当然只剩下一个人,那便是梁雨润,因为是他挑的这个头。

    梁雨润不能不掂量这种结果,然而群众已经集体上访到市委大门口了,干部把公安人员的铁铐都用上了,你当领导的能再不管不问?

    “这个险我必须冒。再说我也相信我们的干群觉悟。”梁雨润说。

    那天下着霏霏细雨,仿佛要给矛盾着的双方增加一点儿阴沉的气氛。再看看镇政府的会议大厅内,座无虚席。80余名党员和13位村民组组长,及村支委、乡政府干部全部到会,另外还有5名村民代表,加上县纪委人员等共计120余人。梁雨润和乡党委书记、县纪委负责同志等端坐在主席台上。

    会场气氛严肃。矛盾双方眼睛盯着眼睛,等待着“开火”的机会。

    “现在我宣布今天的会议纪律:一,谁要求发言,应先举手。经主席台主持人同意后再发言。二,发言者和被提问者必须摆事实讲道理,蓄意争吵者将被劝出会场。三,凡对群众提出的问题,根据谁分管谁回答的原则,村干部必须一一回答,回答不了的由村长和支部书记回答。大家有没有意见?”梁雨润首先说道。

    农民们第一次接受这样有条有理的安排,觉得挺新鲜,又合情合理。齐声回答:没意见,蛮好。

    “村干部们呢?”梁雨润又问。

    村干部们用目光交流了一下,“没意见。”

    “好,会议现在开始……”

    谁说农民水平低见识少?你不给人家提供平等的机会和说话条件嘛!没有让他们掏心里话的机会和这种平等的权利时,他能不跟你嚷嚷闹事嘛!会议开始后,村民代表一个接一个地对这些年来,村委会和村干部在计划生育、对外承包果园、宅基审批、村务公开方面,提出了一串串责问。实话实说,事事有鼻子有眼,件件讲在点子上。倒是村干部在有些事上被问得不知所措,吞吞吐吐。

    会议秩序比预想的要好,而且越开到后来气氛越融洽。即使像李民权这样被村干部牵走5只羊的“钉子户”也没有发蛮劲,讲粗话。

    真正受教育的当然是村干部。他们在群众责问的一个个问题面前,不得不承认主要责任在自己身上。小官僚、有贪心、耍脾气、没把群众关心的事认真加以解决,从而使村民意见越积越多,直到怨声载道,集体上访……

    “老村长,你还有啥要讲讲?”梁雨润见火候已到,便点名发言。

    这是个关键人物,30余年“官龄”的村长,不能说在一村之中称帝,也可称王了。

    所有目光聚向老村长身上。会场上顿时静得连针尖儿掉地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老村长终于站立了起来,那张黝黑色的脸涨得有些红。“大伙的意见我都听了,虽说有些出入,但总体提在理儿上。我受到很大教育,这么多年来像这样的面对面论事论理,还是头一回。对过去的事,我负主要责任,我愿接受大伙批评,也甘愿接受组织处理。”

    梁雨润的心头顿时松下一口气。再看看在场的群众代表和党员干部,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今天的会议达到预期目的。县镇两级将就你们村的情况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向群众作出明确交待。不知大家现在有没有忘了一件什么大事?”梁雨润站起身问会场上的所有人。

    会场又是一片寂静,大家面面相觑,脸上都是一片茫然。

    “看看,看看表啊!都几点了呀?!你们难道不饿?”梁雨润突然大声问道。

    可不,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咳,整整开了8个多小时的会议!连饭都忘吃了!哈哈,哈哈哈!

    村民和干部们多年来一直没有在一起这么痛快地开怀大笑过。当他们一起走出会场时,天边一缕红霞正照射在丰收的田野上,呈现无限美景。那个李民权在红霞下跑得最快,他要赶在今晚把那5只离家多日的羊牵回家好好乐一乐。

    而梁雨润与镇领导则在忙碌着另一件重要的事:根据群众意见和事实,对原村长和村支部书记的问题进行了查处,重新经全体村民和党员选举出了新的支委和村委会,这个闹事多年的“上访村”终于在春风化雨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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