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何建明 本章:第七章

    ◆大会战生不逢时,苦熬不如大干。

    ◆余秋里别出心裁搞“生产运动会”!功勋队、王牌队争当“世界冠军”,谱写龙争虎斗篇。

    ◆井喷、火烧……钢铁与血肉厮杀,大将军临危坐镇,指点江山稳大局。

    ◆质量命关天。王进喜照样挨批。

    ◆铁面无私中铸造大庆传统精神。

    北京,301医院高干病房。

    助理员小陈正在将特地从东北大兴安岭的山民那儿换来的野参煮成的参汤,给病榻上的首长一勺一勺地喂着,警卫参谋从门外领着一位古稀老人走了进来。

    那老人身子骨硬朗,一副老军人的风度。当他看到直挺挺躺在床头的首长,三步并作两步地扑上前去,“秋里,我是杨秀山呀!我来看你了!”老人颤抖着双手抓起那只久违了的曾经呼风唤雨、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右胳膊。

    但现在的右胳膊软塌塌的,一丝儿反应、一丝力气都没有。

    “你说话呀秋里!你是最能说的嘛!从你当红军那天,你的嘴就没停过!你骂人!在战场上骂人骂得敌人都不知所措!连小鬼子都发蒙。队伍的同志都怕你骂人,可又爱听你骂人。一天不听你骂,好像身子骨不舒服似的。你、你现在怎么不开口了?你骂呀!我不知被你骂过多少次。可你越骂我,我越觉得你对我好……你说话呀!老伙计。我想邀你一起重新走一走,看一看。”

    首长毫无反应,眼巴巴地看着天,似乎在想天国之外的事。

    老人落泪了。双手抖动起来,用袖子拭着眶里的泪,欲转身离开。却被助理员小陈拦住,又轻轻地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嗯,那我试试。”老人点点头,然后又转过身子,抹干泪水,整整衣衫,并拢双腿,挺起胸脯。突然高声吼道:“余秋里——起床!出操——”

    “余秋里,敌人冲上来啦!快冲锋——”

    病房外不知首长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专家、医生和护士们,甚至楼上楼下的病友们跟着往首长的病房赶过来。助理员和警卫参谋连忙摆手示意:“没事没事,请回吧。”

    “你余秋里怎么办?啊?你一生都是冲锋陷阵,雷厉风行!你现在怎么啦?你醒醒!你、你软骨头啦?你熊啦?你——”

    首长的脸随着这一声比一声高的怒吼与叫唤,在渐渐发红,仿佛不堪忍受这从未有过的耻辱。

    助理员和警卫参谋欣喜若狂:“首长有反应了嗨!”

    “真的?”老人停止了喊叫,沙哑的嗓子一下变得温柔,怜悯地重新伏到病榻头,握着首长的手无比歉疚地:“老伙计,刚才我的话太冲了。对不起您……我看你这副样子,心疼啊!老伙计……”

    老人眼眶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滴落在首长的脸上……

    首长依然没有丝毫反应,双目朝天,瞳仁无光。……他又在回忆?又见了谁?

    是毛泽东。是毛泽东在听完副总理李富春介绍大庆会战的情况时,对围在他身边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发出一个号召式的动员:你们都别在这儿愁眉苦脸的。人家余秋里在北大荒那边搞石油大会战,日子比我们都难过,可他们却搞得热火朝天!你们都去看看嘛!

    去看看。这个余秋里,还真有能耐啊!我们整天连应付逃难的、要饭的都来不及,他却有劲头搞大会战!

    可不,听说几万人在那片荒原上名堂越搞越大了!

    于是,“去看看”的人从国家主席、党的总书记,到全国人大、政协的领导,到各界著名人士,还有外国元首贵宾的,都朝余秋里开辟的那个“石油会战”战场跑去了。

    “不虚此行。这儿地下有油,地上有牛,确实是个好地方!”很少喜形于色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在井台上举目远眺时笑逐颜开。他乘坐的车子在陷入一个泥泞的水坑后,工人们赶来抬着他和车子一起向前走时,国家主席深深感动了,例外地提出要和大庆的职工们合影留念。

    当有人向余秋里汇报这些情况时,余秋里欣慰地点点头,说:“是嘛!是同志们苦干干出来的嘛!”

    “都是那么容易的事,毛主席还要我们来干什么?”

    “石油会战就跟当年跟小鬼子干仗一样,再苦也得把仗打下去!打赢了它!这比坐在那儿空喊口号、开十个群众大会要强百倍!”

    独臂将军独特的打开局面能力,来自于他独特的见解和顽强的战斗意志。

    还在红军时期和抗日战争的艰难岁月里,他的这种作风和意志便已锤炼得炉火纯青。话说1941年他带部队参加“百团大战”后,气急败坏的小鬼子便集中了大批兵力扫荡我华北抗日根据地。八路军进入了最艰难的岁月,根据地连连丢失。将军所在部队的根据地也只剩下了两个村子。是等死还是跟敌人拼搏一下杀出一条血路求得生路?当然是后者嘛!第一个伏击战,全歼小鬼子74人;第二次是小鬼子来偷袭,酣睡中的将军闻讯后从床上跳起来,右手抓起左轮枪,一边在敌人堆里冲杀,一边指挥部队抢占有利地形。“冲啊——”“杀啊——”腥风血雨的战争年代,余秋里的精气神都全部凝聚在这四个字里。

    和平岁月,他的精气神则全部倾注在一个“干”字上。

    干?当然是干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怎么干?落后的底子,一穷二白的面貌,毫无现成的经验摆在面前,而且困难重重,条件限制。余秋里的回答是:那就得大干!苦干!巧干!高水平干!高速度干!高质量干!

    关于干的问题上,余秋里用的精气神许多方法,与指挥军队方式一样:碰硬仗时,决不后退;遇恶仗时,前仆后继;碰大仗时,集中兵力打歼灭战。一位专门研究过余秋里军事艺术思想和军事战术范例的将军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余秋里是我军高级将领中最能用思想打硬仗的人”。这话细细品味起来很有意思。敢打硬仗的将军在中国军队的将帅里不算少,但能用“思想”来打硬仗的却可能并不是太多。何谓用“思想来打硬仗”?我的理解是:他应该既有见血流成河时镇静自若、毫不动摇自己决胜的信仰,同时还有能力挽狂澜转危为安并最后克敌制胜的超人韬略。

    余秋里当算此类人也。

    大庆石油大会战,是余秋里在和平时期“用思想来打硬仗”的经典之作。这一仗的经典和精彩程度是无人可比拟的。

    翻开世界战争史,中国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创造了经典绝伦的篇章,是因为它的艰苦、惨烈和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

    翻开世界石油开发史,那么余秋里领导的大庆石油会战同样具有长征式的经典绝伦意义,因为它同样的艰苦、惨烈和具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

    世界战争史上经典的战例之所以成为经典,不外乎当时军队和将领们所遭遇的战争状态的意外、绝境和突发困难等原因。大庆会战几乎遭遇了所有这些困苦,但他余秋里和几万大军终于赢得了胜利。胜利当然来之不易。来之不易的胜利才能算真正的胜利。

    三年自然灾害,几乎窒息了当时新中国的全部生机和士气。那三年中,国之上下,只有收紧裤腰带忍辱负重、喘息嘘嘘的力气。然而独有大庆油田会战那儿充满了气壮山河、突飞猛进的凯歌高旋。

    余秋里娴熟地成功运用了他那“以典型带全面”的指挥艺术。

    不是当听说“铁人王进喜”的先进典型出现在会战初始时,他余秋里眼睛就发亮吗?眼睛发亮,是因为余秋里的内心早有思想准备:打像大庆会战这样的一场恶仗,必须有一支敢于冲锋陷阵、不怕牺牲的队伍和一群钢铁战士。王进喜便是这样的代表,他来松辽一下火车就五天五夜干出了个“有条件上,没条件也上”的精神,之后他的“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誓言,不正是余秋里的所想所要吗?

    余秋里平时不爱咬文嚼字,但在指挥会战中,看一看他的报告和讲话中,经常听得到“下定决心”、“背水一战”、“破釜沉舟”之类的成语。但更多的还是他那些把话说到绝处的口头语:比如说速度、说水平、说质量时,他总会在这些词前后加上“最”。一个最快的速度,一个最高的水平,一个最好的质量。他总是把人逼到无路可退,推到极致让你只能背水一战,把命豁出去干,让你去拼搏,让你去为胜利目标贡献出全部的聪明才智和勇气精力。真是很有意思。他余秋里想要干的事情,他会把方向和目标推到珠穆朗玛峰;他反对的事情,他会把后路和禁令打入你脑袋和心灵最深端……

    不是会战吗?好,开个誓师大会,几句震天动地的“向铁人学习”、“人人争当铁人”和“坚决把贫油帽子甩到太平洋”的口号,把几万人的士气扇鼓得冲破九霄。

    会战大军一夜间聚集松辽,队伍与队伍之间、部门与部门之间尚处一片混乱,若要等待理顺、协调,那该何年何月?有人愁眉苦脸时,他余秋里提出“三要十不”:要甩掉中国石油落后帽子,要高速度、高水平拿下大油田,要赶超世界先进水平,为国争光。在职工和各队伍之间提倡不怕苦,不为名,不为利,不讲工作条件好坏,不讲工作时间长短,不计报酬多少,不分前线后方……好像他这个“拍板”的会战最高指挥官就钻在你的肚子里,你的所有“弯弯绕”他一清二楚,不等你冒出来,他早就给你把预防针打了进去。

    “学习铁人、人人争当铁人”的口号喊出不久,“五面红旗”又猎猎飘起。会战队伍迅速掀起“标杆林中竖标杆,铁人头上出钢人”的比、学、赶、帮、超热潮。

    不是说高速度拿下大油田嘛?好嘛!我们先把美国、苏联怎么搞大油田的速度比下去!他余秋里让康世恩他们将苏联人搞的罗马什金油田、美国人干的德萨克斯州油田勘探图挂在会战办公室。

    “美国人和苏联人发现这些大油田,从见油到得到储量都用了三四年。”康世恩说。

    “那我们用两年、一年!”他余秋里右胳膊在空中一甩,这么说。

    后来,大庆第一个4亿吨的储量从见油到得到确切数据才用了七个月。

    高速度是靠人创造。人,有铁人作榜样了。

    找油是靠人操作的钻机。好嘛,让铁人作榜样的每部钻机都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于是,辽阔的草原上他余秋里别出心裁竟然喊出要搞“生产运动会!”这主意无从考证是他从哪儿得到的“灵感”。是从当国家体委主任的老上级贺龙元帅那儿得到的启示?没准。

    反正,在北大荒上搞“生产运动会”,在石油工业建设史上搞“生产运动会”,在开发世界级大油田史上搞“生产运动会”,只有他余秋里敢干这样的事。

    嘿嘿,好得很嘛!就这么干。谁英雄谁狗熊,运动场上见分晓!这话怎么跟胡子贺龙说的一模一样?

    1960年12月31日晚。寒意笼罩的大草原上却分外热气腾腾,如林的钻塔和如林的帐篷,如天际撒下的繁星镶嵌在大地上。刚刚召开的年度庆祝大会上,将军部长把一面面“红旗钻井队”、“卫星钻井队”和“钢铁钻井队”的鲜艳锦旗颁给那些英雄的队伍。现在,会战总指挥部的“干打垒”外,到处灯火通明,伴着阵阵欢声笑语,传进他的两耳。将军部长放下手中的报纸,走近窗户,向外看去—— 呵:大雪纷飞的原野上已经银装素裹。串珠似的灯光,将钢梁铁架和帐篷间旋舞的飞雪折射得斑斓影动,似条条彩绸飘舞,带着敬意与暖融,飘向英雄的石油会战将士们那一双因饥饿而干裂但依然有力的手……

    不易!不易啊!将军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并将并拢的五指搁在脑门前——他在向雪天雪地和英雄的会战将士们敬军礼。这个动作,没有人注意,只有一位给将军送玉米馍的老炊事班长见着了。

    “部长,大伙儿还都在食堂会餐,我见没你在,盛碗玉米糊给您端来了,一会儿您饿了就喝了它……”老班长用自己的棉袄捂着装满热玉米糊的“志愿军出国纪念”瓷缸,轻轻进,轻轻出。

    “谢了!谢老班长——”将军部长今晚似乎显得格外动情。他把秘书和康世恩他们都赶到各个热闹的会餐食堂去了,自己则独自静坐在“干打垒”的办公室里,原本是想给家里的夫人素阁和孩子们打个电话说一声新年将至的问候。可后来他改变了主意,一则他说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回北京——真回去也不是事,晓霞、晓红这几个娃娃整天闹着想吃顿红烧肉,这红烧肉哪儿去弄呀?干脆,不回了!二则报纸上的一则消息让他刚刚想歇口气的心境又复杂起来:会战的勇士们已经只能每天吃两稀一干的野菜团子和玉米糊糊了,可生产的速度还得往上升……怎么弄?大名堂还搞不搞了?

    “部长,你出的对联写好了!参加座谈会的同志也在那边等着,咱们走吧?”不知什么时候秘书李晔夹着一卷红纸进了门。

    “打开我看看——”余秋里回过神来。

    红纸展出,墨香扑鼻。

    保质量重安全,永树全国标杆。

    创奇迹超“功勋”,争夺世界冠军。

    “怎么样?还行吗?”余秋里读着自己编的对联,心里有三分得意地问李晔。

    “行。很带劲!”秘书当然挑好的话说。

    “走,带着这‘礼物’开会去!”将军部长于是也颇为带劲地顺手抓起床铺上的军大衣,健步出门。

    嘿,很热闹嘛!会议室内早已坐满戴狗皮帽、穿杠杠服的各单位代表。他们或在嗑瓜子,或在啃苹果,或在吞花生米……

    “今天食堂是管饱,你们可别给我客气啊!过了这一村就没那一店了!”余秋里边说边插坐在1202队的队长与指导员中间。

    戴狗皮帽的代表们不少人拍着鼓鼓的肚子,开心地冲自己的部长说:“饱,太饱了!”

    “太饱了就不太好。饿极时吃太饱容易出问题。当年我们走完长征后有些同志一上延安,就大吃大喝,填肚子,结果胃就出毛病。你们可得小心。”余秋里见大伙儿都在笑,便让李晔抖开卷着的红纸,随后向左右坐着的1202队两位代表说:“新年到了,我没啥可送你们的,这副对联算我给你们队的一份礼物。”

    部长送对联,那是最好的礼物啊!尤其是他余秋里部长,啥时候见过他给人送过墨宝?太难得的礼物了!1202队长和指导员兴奋得接过对联,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同志们哪!最近我看到一个消息嘞。北边的苏联有个叫格林尼亚钻井队,今年他们在依尔巴库油田上用11个月时间打井31341米,创造了苏联最高纪录。了不起哇!苏共中央和他们的部长会议专门作出决定授予这个钻井队‘功勋钻井队’称号呢!”余秋里说到这儿,见在座的代表们正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这一消息,便停住话,用目光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站起身,向左右坐着的1202队长、指导员询问:“怎么样?你们有没有决心跟苏联的‘功勋队’比一比?争取超过他们?当一个表率,把世界冠军夺过来!”

    “有!”1202队两位军人出身的井队领导嚯地站起,向余秋里行了一个军礼。

    余秋里满意地笑了:“好!新一年里,我们要继续开好‘生产运动会’,要创造我们的钻井世界冠军!全战区要创造找油田的世界冠军!我听听同志们有没有这个决心?决心大不大啊?”

    “有——”

    “大——”

    座谈会代表全体起立应战,高昂的战斗誓言响彻辞旧迎新的北国寒夜。

    “当!当当——”远处的旷野上,新年钟声响起。

    “砰——嘭——”近处,钻塔与帐篷间,更是鞭炮齐鸣,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而在这万军升帐、战鼓擂响的时刻,有几个英雄钻井队坐不住了,他们在“密谋”一场会战风暴——

    “知道余部长为啥只给我们写对联吗?那是他把创造世界冠军的希望全部寄托给了我们英雄的1202队!”

    “嘿,这回咱们可以一马当先,干它个惊天动地!”

    “是。妈的他老毛子能打3万米,我们就能打5万米!”

    “打10万!”

    这一夜,1202队50多名勇士聚集在一起,据说光“萨尔图茅台”就喝掉了好几缸。老队长张云清、第二任队长马德仁从总指挥部出来后,都没回去休息,督着现任队长王天琪和指导员杨春文连夜回到队上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余秋里的那副对联这一夜让这个英雄的钻井队着实心潮涌动了一番。那年代人们的精神状态和工作干劲真的让我们感到敬佩和羡慕:无论是干部还是普通工人,只要领导一号召,说干就干,说走就走,你让他上刀山他绝不含糊;你让他下火海,他也眼睛不多眨一下。再说,这1202队是个什么样的队伍?是当年石油师的警卫排战士组成的钻井队啊!排长张云清是第一任队长。人高马大的张云清,是个武松式的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带的队伍最初在玉门干,后来到了克拉玛依。那会儿跟王进喜比武两人就抢坏了六七只麦克风,威震天山南北。王进喜到大庆后才真正出名,而他张云清到大庆时已经荣升了新疆局钻井大队的大队长了。马德仁接他的班带队伍来到大庆参加会战,这也是个不含糊的人。他带队伍上大庆初期就跟王进喜队较上了劲,两个“老对头”的英雄钻井队在大西北时已经“干仗”一两年了,谁都不服谁。这回到大庆会战,一下火车王进喜冲着指挥部的人问“这儿最高纪录是多少”,其实想打听的就是1202队的情况。王进喜心里只认1202队,他铁人知道全国只有一个钻井队可以跟他较量,这就是1202队。所以王进喜一到松辽就先创出了一个“人拉肩扛”、五天五夜完成了第一口井的纪录。

    马德仁的队比王进喜他们晚到松辽十几天时间,但那时他们都因为钻机未到而没有开钻。马德仁是个有干劲又有心计的人,他在王进喜带队伍上火车站当了一个星期义务工时,便带着队伍跟当地老百姓搞关系去了——“日后要在这大松辽干好工作,少不了当地百姓的支持。”马德仁够聪明。但马德仁成为与王进喜齐名的“五面红旗”之一,还主要是他的干劲。会战第一仗的苦战雨季和严寒,当时条件极其艰苦,井上施工每天都在挂满冰碴的铠甲进行。为了实现首月“开门红”,他马德仁几次破冰跳到泥浆池里搅拌,保证钻机能正常运行。但因为王进喜的“铁人”称号出来后,这全战区的几万双目光都聚焦到了1205队身上。王进喜这头“犟驴”——1202队职工暗里这么称王进喜,还有那么个犟劲,一度钻进速度遥遥领先于所有队。恰巧王进喜和1205队光芒四射时,马德仁的1202队出了固井事故,标杆队能不能保住在当时都成问题。马德仁的本事就是他还有一手:善于做思想工作。职工们在他和指导员一番鼓动和勉励下,团结一心,重振其威,创出了2天零18小时完井的纪录。这一次他们在全战区“生产运动会”获得了亚军。

    亚军不易。可1202队来说,这简直就是耻辱。“不拿冠军,老子等于让天山在世人面前低了头!”职工们如此说。

    差距在哪里?马德仁组织大家对照冠军队找原因。最后大家觉得差就差在钻机搬迁的时间上。前几章中曾经提到的在会战初期的雨季之战中有个叫段兴枝的人带四川来的队伍,在康世恩和张文彬的指导下,创造了“钻机自走”的重大革新战果,被当时的余秋里他们称为“革命性的贡献”,段兴枝因此也成了大庆会战时的 “五面红旗”之一。

    “钻机自走”?你听说过吗?一个庞大的铁疙瘩,十几吨重,要让它通过自己的动力自己走起来。不是奇迹吗?嗨,段兴枝就是通过反复实践、依靠钻机自身动力让钻机自己真的走了起来!大庆会战是在一展平滩的大草原上,而且一般的井距在五六百米之间,按照通常的钻机搬迁的方法,一般总免不了打完一口井后要把井台上的钻机啥的统统拆了装上车子,再到另一个井位重新一样一样的安装起来,这样的程序按照铁人王进喜的拼抢速度,一台钻机从a井搬迁到b井,再快也得两三天时间。可段兴枝发明“钻机自走”后,这样的井与井之间的搬迁就缩短成十几小时甚至八九个小时,这对余秋里盼望实现的会战高速度和各施工单位开展“生产运动会”来说,简直就是想都不敢想的福音!

    段兴枝是连王进喜都不得不敬佩的人。

    再说1202队在得了亚军后,明白自己的主要差距在搬迁速度时,马德仁便把段兴枝当成了自己的“好老哥”看待,他老段的1247队有啥困难,马德仁全力以赴帮忙,当然他的目的是要把老段的绝活“钻机自走”本领学到手,学得比“师傅”的技术还要精湛。后来马德仁的目的达到了,在第二届战区“生产运动会” 上终于获得全能冠军。马德仁对1202队这面红旗的贡献功不可没,他带领队伍实现八个月打井22口、进尺22800米。

    现在,余秋里部长挑明了把“赶超功勋队,勇夺世界冠军”的任务交给了1202队。你别看他辞旧迎新的新年座谈会上笑呵呵的又是亲自写对联、又是请吃饭,别说1202队的第三任新队头压力大,就连会战指挥部的张文彬和宋振明都感到压力重重。余秋里的脾气他们是早领教过了,他是说一不二的人。他要把任务交给了谁,谁就得保证完成,如果完不成那你就永远歇菜吧!更何况,他现在抬出的目标是苏联的“功勋钻井队”。当时中国跟苏联是什么情况?斗!斗得白热化!斗得咬牙切齿!当时中国人包括毛泽东在内,有什么事只要能压住或者胜了“老苏”,那是天大的喜事儿!这不,余秋里这回咬住了苏联的“格林尼亚钻井队”。

    1202队既光荣又压力重如泰山。余秋里没有把对联送给铁人王进喜原来所在的1205队,则交给了1202队,不知他是不是这样考虑:一是王进喜已升任钻井大队领导,他本人又身负工伤;二是在会战前线大家都知道一个事实:论整体队伍素质,1202队无人可比。有人对我这样说:1205队是王进喜带出的一支勇猛的钢铁队伍,什么艰难险阻都能攻得上去。而1202队同样是支冲锋陷阵、攻而不破的钢铁队伍,他们在勇猛之中比1205队多了一个“智”字。智勇双全,使1202队成为当之无愧的“永不卷刃的钢刀”。但据参加此次新年座谈会的当事人介绍,当时余秋里在把对联送给1202队时,曾意味深长地瞧了瞧一起在座的1205队等其他几个英雄钻井队,也说了这样的话:“为了粉碎当前的国际压力,为了甩掉我国石油落后帽子,石油部、会战指挥部希望你们各个钻井队在新一年里,继续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学习‘两论’,发扬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争取超过苏联的那个所谓‘功勋钻井队’,为国争光!”这话的意思看出,他余秋里把超苏联“功勋队”是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来要求的,因而他既有对1202队的期待,更希望会战队伍都能共同来实现这个目标。

    这是余秋里的战略思考和战术艺术的特点。

    话说1202队在接受“超功勋”、争夺世界冠军的任务后,老队长张云清、马德仁当夜就来到1202队,与新队长及全体职工共商大事。还是解放军的那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作风。老队长张云清把话说得非常白:“不外乎就是让你们多受点累,少睡几宿觉,多流点汗,掉几斤肉!有人担心我们今天是饿着肚子打会战,困难很多。可你们想想,当年我们人民解放军靠小米加步枪,打败了800万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党反动军队。比起这,现在条件总要好多了吧!前面没有枪林弹雨,不就是肚子饿一点,住得差一点,天气坏一点,蚊蝇虫子多一点嘛!大家拿出劲头来,把苏联的那个什么功勋队远远地甩在后面!”

    马德仁说得更简单,他指指自己的脑壳:“敢打敢冲,还得动点脑筋!”

    1961年3月8日,1202队的“超功勋”战斗拉开序幕。钻台现场特意开了个小型誓师会,场面虽然不大,却既严肃又隆重,热烈而火暴。严寒凛冽之中,钻塔顶端的红旗在风中“哗啦啦”地作响,仿佛是在替1202队的50多名勇士向世人宣誓他们争夺世界冠军的豪迈决心。

    挑战是从自己内部开始的。四个编制作业班相比着使劲,同时又从配合协作,步调一致促进整体进度加速。过去一口井打完,井队需要做好完井、固井和测井工序,有时还要进行试井作业。为了缩短这些工序之间的周期,他们采取了在完钻后立即组织两个班快速下套完井。完井后又立即投入三个班的兵力进行固井小会战 ——大会战中套小会战,这是余秋里、康世恩在大庆会战中始终运用的一大指挥艺术,各基层施工单位灵活运用、巧作安排显现不俗成效。在固井结束后,又组织一个班加快卸钻杆做好搬迁准备,同时让一个班充分休息准备新井开钻。这时另两个班到新井位做好开钻前的准备工作,待井架一就位立即转动机器开钻……如此这般速度立即攀升,从月开两井完成两井、到开三井完三井,到后来的月“五开五完”井,一直到最后的“六开五完”,即开钻六井,完井五口的高速度。

    这是什么速度?这是中国石油人创造的神奇速度!

    想一想:在有限的三十天时间内,要将几十吨的钻塔和几十吨的辅助设备进行六次异地搬迁!仅仅这样的搬迁,得花多少时间和劳动?

    想一想:每一口井,都需入地千米之下。那钻井是与复杂的地下“敌人”较量,你不知道它会给你找些什么麻烦!而且每钻几米就得换一次钻杆,仅换钻杆的过程就够复杂繁琐的——提一次就得一节节的卸下,再放到一边。等接上新钻杆后,又得一节节地重新装上,再重新下井。还有固井和井下测试……如此几十项复杂多变的工艺,你一项也不能少,一项也不能马虎。你想马虎,你想偷懒,其结果只能让你更加复杂,更加繁琐,花更加费劲的力气……

    我想强调一点的是:我们的石油战士要完成如此繁重艰巨的任务,是在饿着肚子、吃着野菜和玉米糊糊的那个最困难的岁月!想象一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什么样的精神?

    1202队不愧是“钢铁钻井队”!而整个石油会战中又何止是这样一个队?

    余秋里搞的“生产运动会”,要的是所有队伍都参加这样的战斗。

    他把“超功勋”、争夺世界冠军的任务交给1202队,是为了在这样的“生产运动会”上有支走在最前列的标杆队伍好让所有的队伍向他们学习,进行殊死的、拼命的、义无反顾的勇猛前进!

    呵,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战斗?似蛟龙出海,狂涛怒卷,浪冲天宇;如猛虎下山,呼啸山谷,震天动地!

    大草原成了千军万马你追我赶、拼得难分难舍的一片厮杀之地。这厮杀,既早日为祖国甩掉“贫油”帽子的誓言,也为在“老苏”面前争气,同样也有各个英雄队伍为自身的荣誉而战!

    战吧!1202队自揭开“超功勋”、争夺世界冠军的战斗序幕后,他们一路战鼓轰鸣、杀声撼山。而因为他们的行动,也让那些不甘落后的其他英雄队伍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老子就熊?不!他1202队能干成的事,我们就不成?”半道上,又杀出一个1203队。也是新疆来的标杆队、也是“石油师”的钢铁军人队伍。你张云清、马德仁、王天琪干得成的事,我们同样能干得了!

    这1203队像蝎子叮人,死死盯住1202队,一步不放,一眼不眨地盯在后面,而且看准机会,一鼓作气,将一路高歌的1202队甩在了自己的后面。

    “他娘的,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1203队怎么上来了?”1202队大惊。

    惊有什么用?既是“运动会”,比赛就是规则,胜利者就是王牌军!1203队冲在了全战区的最前列,把1202队的气焰狠狠地“治”了!而且最让1202队不堪忍受的是他们居然把“挑战书”派人送到了1202队队长手上:我们要与你们一样争夺世界冠军!言外之意,这最后夺冠的不一定就是余部长给你们送对联的1202队!

    这还了得?1202队的50多条汉子像被人当面撒了一把臭屁儿——太不是滋味了!

    正是无巧不成书。7月初,钻井指挥部把萨尔图南部的一排七口井的任务下达到大队,大队又下达到了1202和1203两个队上,令他们从这七口井的两端往中间打。

    这不明摆着让两头猛虎争雄吗?

    1202队和1203队的双雄之争已不可避免!

    这热闹劲儿!两个队、两座钻塔,排列在同一线上,那大草原一展平地,虽隔数千米,却如咫尺对阵,对手们真是到了相见分外眼红之势,就差各执兵器对搏了!只见比赛工地上人影与钻杆日夜交相映影,分不清机声和人声,一句话:谁要在此时说闲话、挡他们一阵子活,他们就会把你从井台上扔下去。不是无情,而是他们现在的眼里只盯着中间的那口井。这不明摆着,二三得六,第七口井是两队的争夺焦点,谁先夺得,谁就是胜者。对军人出身的人而言,荣誉胜似生命。

    短兵相接、白刃格斗就在两队几乎同时完成各自的第三口井的固井时。当时1202队正在卸钻杆,而1203队已卸完了两排(总计应为7排120根钻杆),这让1202队急坏了。红旗班班长、司钻张石琳一面派出“情报员”来回传递着1203队的进度,一面合理安排卸杆和在场地滚杆的人力,同时改进措施,不断加快卸杆的速度,由开始的半小时卸一根钻杆到最后只用六七分钟,十几个工人简直就是在拼命……晨曦初露时,1202队终于卸下最后一根钻杆。

    他们胜利啦!提前把井位移到两队中间的那口第七号井……

    此后不久,国家主席刘少奇视察大庆,听说1202队正在瞄准苏联功勋队的目标进军时,非常高兴地来到井台握着工人们的手说:“祝你们胜利,祝你们成功!”当听说不少工人是吃着野菜团子和玉米面糊,身患浮肿在坚持战斗时,国家主席沉默了许久说:我们现在都是在紧着裤腰带过日子,希望你们注意劳逸结合。

    面对如此强度的工作,面对一个个脸色发青、皮肤浮肿的工人们,堂堂国家主席能送的仅仅只是一句安慰的话。这就是那个极度困难的年代。但工人们依然壮志凌云,他们喊出了“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誓超功勋队,拼死硬到底”的豪迈誓言。

    任务如此艰巨,战斗如此残酷,生活又那样困苦。有一天柴油机司机蒋世昌在擦洗小油缸时,因为饥饿无力,擦着擦着,就昏倒在地,后经队友们抢救方才清醒过来……在1202队夺冠之战最激烈时,会战副总指挥张文彬来到队上看着自己的队伍吃着酱油加开水的菜汤,干着常人几倍的工作量,忍不住泪流满面……

    至当年11月,1202队打完最后一口井,以9个半月的时间,钻井31746米的成绩超过了苏联格列尼亚功勋队的纪录,一举夺得当时的快速打井世界冠军。

    余秋里听到这消息后,欣喜地让会战指挥部给1202队送去两头大肥猪以示犒劳。

    其实,在“生产运动会”上,瞄准世界冠军目标的不仅是1202队。王进喜的1205队从来就没有服气过1202队。当大伙儿听说余秋里部长把夺冠的对联送给了1202队时,他们也把迎新年的辞旧迎新之夜当作了誓师之夜。大伙儿个个摩拳擦掌地表示:咱是铁人标杆队,咱的红旗不能褪色。1202队能干到的事我们铁人钻井队绝不少一米!

    1205队后来跟1202队较上了劲,第一次挑战是瞄着年创5万米的世界冠军目标。后来两个队双双实现。

    第二次挑战是在1966年,这一年在中国历史上极不平凡,文革的风暴已乍起,造反派煽动的大串连搅得全国不安宁,大庆也不例外。但1205队和1202队的比赛没有停止。那年正好听说美国有个年创九万米的王牌钻井队,王进喜他们就在八九月份继突破五万米任务后,一鼓作气,直逼十万米。这中间还有一个小插曲:在这年5月初,周恩来总理最后一次来到大庆视察,听说1202队和王进喜的队决心在上半年打井五万米、再超苏联功勋队时,周恩来非常高兴,并拉着王进喜和1202队老队长张云清的手说:“打上五万米时一定告诉我,国务院要向你们祝贺!”9月,大庆工人报捷团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周恩来见到王进喜时,就伸出五指晃了晃。王进喜一见就明白,笑了:“总理,我们到8月18日,就打了五万米,现在两个队都准备向年钻进十万米的目标进军呢!”周恩来一听大喜,说:“好,我祝贺你们!”并再三托嘱:真到十万米时,一定告诉我,我请你们两个队的工人同志们进中南海。可是历史遗憾地失去了这一幕:当王进喜他们双双创造十万米纪录、向中南海汇报时,周总理已经身不由己地整天忙乎平息造反派的种种纠缠而无暇接待大庆的同志。

    在大庆采访时,当我来到1202队这支英雄队伍的荣誉陈列室,看到这儿挂满了会战时期余秋里部长等领导颁发给他们的一面面带着油腥味的红旗时,敬佩之意油然升起。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支钢铁铸成的英雄队伍,他们在“文革”中也经受了不该有的耻辱。有个造反派队伍来到1202队让他们搞所谓的“停生产闹革命”。1202队的职工们不答应。造反派们就嘲笑1202队的人是“不知路线斗争只知道生产的瞎牛”。1202队的工人回答说:“谁说我们不知路线?从宿舍到食堂,再从食堂到钻台,这就是我们的路线。”造反派们一阵哄笑。钻工们则一阵大笑。

    “造反派在文革中要批斗余部长,硬让承认他是我们的黑后台,并要烧掉当年我们用血和汗凝成的夺冠红旗。我们没有答应,并且机智地将这些红旗保存了下来。”一位1202队老钻工深情地告诉我,他就是文革中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了这些红旗的那个人。

    我向这位老同志伸出了敬意之手。因为是他让历史得以完整的保留了,而且让我们后代得以能从那一面面溅着斑斑油痕的红旗上一次次重新感受大庆红旗来之不易的历史与岁月。

    余秋里善于用标杆队的形式来激励队伍向一个通常看起来不易达到的目标奋进,并实现之。对此,他本人有过一段话:“干工作就得这样,有些时候你看起来够不着的东西就得跳一跳。大庆会战困难得很嘞!我们又想搞出大名堂。不这样不行。抓几个标杆也不是什么新名堂。1941年最艰苦的时候,我们部队就有两三个代表连队。这两三个代表连的装备非同一般,全是缴获的日本鬼子的武器,抬着重机枪,扛着轻机枪,还有榴弹筒,六0炮,总之小日本鬼子有的我们这几个连队也都有。连长指导员就是王八盒子,小手枪。每次开群众大会,代表连就绕场一周,让群众看。然后表演,刺杀、投弹,吼声比日本鬼子还大,我们的群众就有信心了啦!”何谓将之道?这便是。

    1202队的一位“老会战”曾经如此自豪地对我说:“余部长的用兵之道,就是善于抓典型来带动全体。可以说,大庆会战能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搞出大名堂,就是余秋里部长用了一个王进喜的典型和我们1202队与1205队两把尖刀。所以天大的困难,我们一上,其他队伍也就跟着上了,这样就不会不胜利的。”

    是军事艺术?还是政工艺术?是物质力量?还是精神力量?皆有之吧!不,准确地说,这是余秋里的艺术。

    但有人在执行“余秋里艺术”时也会走样的。

    你不是说大干吗?不是要速度吗?邪的也出来了:横穿萨尔图有条铁道,油建大队的刘万宝等人扛着大口径的钢管走着走着觉得又累又慢,这刘万宝便把钢管往铁道双轨上一放,那钢管“当当啷啷”地滚出十几米。嘿,这可是又省劲又抢时间的好法子喔!来来,大家跟我学:把肩上的钢管放在铁轨上,轻点轻点啊,别破坏了国家的铁路啊!火车来了大伙就赶紧把钢管往一边甩啊,千万要注意火车的安全啊!瞧这刘万宝,还真有“安全”意识。

    工人们把钢管往铁轨上一放,再用镐一撬,这几百斤的大钢管“嘶溜嘶溜”地往前就走……哈哈哈,省劲又快速!大伙儿乐得直击掌。

    运钢管的速度直线上升。

    可北京这边的情况却大不妙:

    “喂,是石油部吗?给我接余部长办公室!”电话里,有人口气很大,声音也大。

    石油部的接线员心想:你是什么人?敢这么要我们余部长的电话哩!

    “我是铁道部长!你马上给我接通余部长的电话!马上!”

    接线员不敢再问什么了。赶紧把插头插到余部长的专线电话线孔。

    “什么?是我们的工人误了国际列车?乱弹琴!好好,我马上派人去处理!对不起啊,我余秋里先向你赔不是!”正在埋头处理公务的余秋里,突然被铁道部长的电话搅和了,气呼呼地走到孙敬文副部长办公室。

    “老孙啊,看来你得亲自出马一趟了。”余秋里闷着头,有些怒,又有些喜似的说。

    “上哪?”孙敬文感到突然。

    “大庆。去大庆。跟铁道部的一名副部长一起去。”

    “怎么,我们的人跟铁道部闹上劲了?”孙敬文问。

    余秋里点点头,说:“偷懒嘞!运钢管占了人家的铁道,害得国际列车进站时为躲开钢管把信号灯都打了。”

    孙敬文奉命匆匆赶到会战现场。见运钢管的队伍正热火朝天地在铁轨上运送着输油钢管,那又快又省劲的场面,着实让他暗暗乐了一把。但他不能笑,于是只好心笑肉不笑地板着脸问油建指挥部的人:“这个队伍是谁带的?为什么这么干?”

    刘万宝一见是副部长来了,吓得连腰上扎着的那根麻绳都掉了链,赶紧双手按住裤子,回答道:“我,副大队长刘万宝。”

    “刘万宝?保什么?你这么干能保什么?”孙敬文见这干活不要脸面的副大队长,又气又好笑,但仍然装着很严肃的样儿。

    “保任务,保余部长说的高速度!”

    “屁话!有你这么保高速度的吗?余部长是让你在铁轨上保高速度的吗?你今天给我说说清楚,啊?有这回事吗?”孙敬文这回真火了。

    刘万宝紧张得站在那儿直哆嗦。“没、没有……我们以后不敢再这么干了。”

    孙敬文想笑,又没笑出,于是口气缓和了许多,反问道:“我说不让干了吗?啊?我是让你们注意安全!别误了人家火车!”说完,副部长连个招呼都没打,便直奔当地的铁路党委办公室。

    刘万宝弄不明白了,愣在那儿,一直等孙副部长的身影在他视线里消失了也还没弄明白。

    “副大队长,还愣着干什么?继续干吧!”工人们在一边重新扛起钢管往铁轨上放着,笑嘻嘻地冲副大队长说着。

    “你们,你们怎么又要这么干了?”刘万宝吓坏了。

    工人们乐得更带劲了:“你忘了孙副部长最后对你说的什么?”

    “什么?”刘万宝还在发蒙。

    “孙副部长的原话是:‘我说不让干了吗’?”

    是啊,孙副部长是说的这话嘛!刘万宝猛然省悟地拍着脑袋,自个儿也笑了起来。

    “副大队长,那到底还干不干了?”工人们狡黠地问。

    “干啊!不干出得了余部长要的高速度吗?”刘万宝底气十足地吆喝道,完后又重重地补了一句:“谁要再误了来往的火车,老子真的不客气了!”

    “放心吧副大队长,误不了——”几十条汉子响亮地齐声回答。瞬间,一根根钢管又开始在铁轨上飞奔起来……

    据说孙敬文回部里向余秋里将此事汇报后,余秋里抿了抿嘴,笑笑,再没说什么话。

    别太来劲了!独臂部长办事可是有原则性的。这原则是:干什么事不能出格!更不能对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有损害,尤其是在石油开发建设问题上那种马马虎虎、不讲质量和安全的行为!

    这回挨克的可是一抹到底了!用四个字可以形容余秋里当时听说后的气愤之情:暴跳如雷!

    能不暴跳如雷吗?会战紧要关头,居然有几个钻井队在施工过程中一声震天的“轰隆”巨响后,整个钻机和井台陷得无影无踪……钻机和井台到哪儿去了?昨天还是巍峨耸立在大草原上的钻塔竟然瞬间消失得莫名其妙?

    “你们、你们给我作出解释!知道我们国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吗?知道我们石油部有多少台钻机吗?知道一台钻机多少钱吗?知道国家哪个地方弄来的钱给我们去打井找油吗?啊?知道吗?”余秋里的电话里一连说了无数个“知道吗”,就像突然间自己家的孩子丢了似的,心疼和焦虑之心昭然。这个电话他是打给正在前方的康世恩的。

    “我知道……”那边,康世恩沉痛地回答。

    “知道就给我找出原因!找出责任!”余秋里“啪”的按下电话,依然怒气冲冲地在办公室走动,空袖子“嗖嗖”生风,如暴风骤雨。

    钻机没了。被无情的井喷吞没了……康世恩其实比余秋里还要心疼,他是专家,又是会战的总指挥。这么大的事他不能不向“一把手”汇报,与余秋里之间默契配合,正是他们相互信任,相互理解和相互支持与相互辉映的结果。现在,他更感到责任在自己身上,因为他是施工和技术生产的总负责,他知道任何关于石油的开发与生产方面的问题他要负全责,这既是对党组、也是对将军,更是对国家和人民的负责。

    康世恩放下电话,扶了扶眼镜,对秘书一挥手:“上事故现场去!”

    事故现场惨不忍睹:昔日雄伟的钻塔早已不见踪影,连根塔骨的钢管都找不着。再看井位,到处一片狼藉,冒着热气的油乎乎的泥浆仍在四处漫延,抢救井喷时扔下的工具和衣服烂衫随处可见,几十个疲劳过度的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边哭丧着脸,仿佛世界到了末日……

    “说说当时的情况吧。”康世恩叫过战区指挥李敬,问。

    摇摇晃晃的李敬,本来是位文质彬彬的“石油师”党委秘书、石油战线的年轻才子,可此刻却如一个小老头似的穿着一身又脏又皱巴的施工服,几度想张嘴却就是发不出声。

    “说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康世恩怒吼了。

    “我……”李敬嘶哑地发了一声仍然说不了话。只见他两眼泪水盈盈……此刻,他只能用心向总指挥汇报——

    当时、当时是什么情况?李敬的眼睛一下模糊了:他是前天傍晚在前线时突然接到杏24井发生井喷消息的。凭着军人的敏感,他知道自己必须冲到事故现场去。那是个雨夜,暴雨大得根本不能行车,抢救的车子都陷在泥地里,能前进的只有人的两条腿,而雨夜的原野上又一片漆黑。无奈,李敬只得凭着自己的意识迈开双腿,在雨中摸黑着前进。偏偏,他迷路了……当他重新辨别方位,再行至井喷现场时,已是下半夜。

    井喷的现场十分可怕,呼啸的井喷挟着半斤重的石块到处乱溅,加上浓烈刺鼻的天然气味,谁想靠近都不太可能。再看从井口喷出的水柱,夹着原油,混浊的泥浆和石块,犹如一条饿绝的黑蟒,直冲天际。巨大的气流挟着石块和泥浆打在钻塔的铁架上,叮当乱响……李敬和井队的干部和工人们只能在相当距离之外用手比划着说话。闻讯赶来的机关干部和附近井队的职工们一批批涌来,但谁也无法制止这发疯的黑蟒作恶。不多时,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井架底座开始下陷,然后是钻塔出现倾斜……

    怎么办?用拖拉机把设备拖出来?哪儿来拖拉机呀?没有。泥泞的原野被暴雨浇得寸步难行。即使有一百部拖拉机和吊斗车也等于枉然。

    李敬和在场的干部职工们心如刀绞,又无可奈何。

    “不行!不能这样白白看着钻机和塔架沉下去!能抢多少回来就抢多少回来!”李敬向井场副指挥杜志福作着手势,便不顾一切地带头第一个奋不顾身跳上钻台……

    杜志福跟着跳了上去。

    工人和机关干部们也跟着跳了上去……

    呵,巨蟒的呼啸声、人群的叫喊声,夹着雨水的击打声,将整个井场搅得昏天黑地。这是一场真正的肉体与钢铁机器间的大混战。这是一次真正的灵魂与油龙间的生死搏斗。

    但,“敌”我力量对比太悬殊。当杜志福想打开低压阀门时,一股高压气流将其冲出数米,重重地摔倒在地……“老杜!老杜——”李敬抱着昏死过去的战友,拼命地喊着。可他的声音被巨大的井场呼啸所吞没。

    倾斜的井架突然发出一声“咔嚓”巨响。

    “撤!全体撤离——”万分危急时刻,李敬不得不拼出最后一丝力气发出命令。当工人和机关干部们撤完井台的那一刻,整个井台随即也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于地平线之下——像一个久经沙场又失去战斗力的猛士哀号一声后倒下了……

    井队的工人哭了。

    机关的干部哭了。

    李敬也哭了。

    那天晚上,井队的职工一夜未睡。李敬跟着一夜未睡。他是钻探指挥部的领导,他要在队伍最困难的时候跟大家在一起。看着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工人们,他想安慰大家几句,可他就是讲不出话,嗓子里冒的全是火。

    “李指挥,你别说了……”

    “李指挥,我们……”

    工人们还在流泪,一边却在劝说他们的指挥。

    “可越是这个时候,我越想说话。”李敬,这位“石油老战士”有每天记日记的习惯,即使当了副部长后仍没有丢掉这个传统。他在那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晚上又召集会议,我破涕为笑,强打精神,向同志们讲了事故的经过。我说:‘杏24井损失严重,教训深刻,是件痛心的事情。但这口井也证明了油田顶部位移(油田面积比预料的要大得多),也表明油田压力比我们预计的要高得多。自古兵家一胜一败古之常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在受到挫折的时候,要表现得更加坚强,更有志气……’我的任务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鼓足群众更大的干劲,做好工作,来弥补这次巨大损失。我清楚我自己心中的怨痛,同志们心中也同样怨痛。我越无心说话,却越想多说话,在情绪不正常的时候就越需要理智:我宁可在帐篷里流泪,也绝不能在群众面前默默不语。怨痛只能给工作造成更大的损失。”

    井喷,是钻探中很难避免的事故。但井喷有不同的结果,尽管它缺少特别的规律。然而余秋里和康世恩始终不允许在任何事故中出现人为的因素而给国家财产带来损失。

    在“杏24号井”发生井喷事故的差不多时间里,王进喜的井队也曾发生过突发井喷,然而由于王进喜组织及时,他们的钻塔机台设备保住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有的干部有头脑!有预见!有出现事故后的得当措施!可是你——李敬!你的头脑长在哪儿?”在干部大会上,康世恩不依不饶地让李敬站在前台,指名道姓地批评他。

    “那段时间风气真好!余部长和康部长他们就这么批评干部,可谁也不记恨他们,而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问题找出来,并且认真改掉。”当年《战报》记者、大庆历史的见证人李国昌先生感慨地说。

    与许多“老会战”们交谈过程中我有种强烈的感受:余秋里和康世恩是一对珠联璧合得那么完美的“石油搭档”。余对康在业务上的信任和支持使康最终实现了他在石油事业甚至在业务上的光辉一生,而康从余身上得到的大将作风和气质培养又使康变成了同样能力挽狂澜的儒将。余和康相互影响着,甚至连骂人艺术都十分的相近——别看康世恩戴着眼镜,文绉绉的样子,发起火来虽不如余秋里那种雷霆万钧之势,但也足够让人心惊胆战的。许多人说,这是康从余身上学来的艺术。

    什么艺术?

    骂人艺术。

    骂人干什么?

    骂人是为了让你记住教训。骂人其实是一种特别的爱——俗语不是说打是亲骂是爱吗?

    余秋里的骂是一种大爱。

    也是他余秋里特有的一种工作艺术——独臂将军从战争中形成的一种与生俱来的特有艺术。

    钻井出现斜孔。严重的斜孔。

    余秋里又是大发雷霆。这回王进喜要倒霉,因为他打的井也斜了。

    这事发生在1961年4月。又一个新年的会战打响,南线战区的几十台钻机像甩开铁蹄奔腾的烈马一般,争先恐后地追赶着施工速度。正当这边的会战正搞得热火朝天之时,但问题却也接二连三地传到了余秋里耳边:开工不到半个月,南线作战所打的32口井中,有4口井误射孔,5口固井不合格,4口井底冲洗不干净,5口油层浸泡时间过长……

    “质量问题是关系到会战成败的关键。再不狠狠抓一抓质量问题,会战工委提出的高标准、严要求就会落空!到那时,还有什么速度?还怎么向国家和人民交待?” 余秋里的话通过北京——萨尔图专线响彻在前线的各个干部耳边。

    “王进喜的1205队也有口井打斜了3度半。3度半不算什么吧?”有人嘀咕道。

    “不行!”余秋里吼道,“克拉玛依和玉门就是吃了这个亏。王进喜?王进喜打的井斜了,更得填!王进喜,你听着,你得给我把井填起来!”

    “王进喜填井!”这声音通过扩音喇叭传遍了会战全线。

    英雄的1205队五十多名钢铁汉子哭了,他们不忍心自己用血和汗打成的井再由自己的手一铲一铲地将它填起来……

    “填!就得按照余部长的话——填!”井场上,王进喜用严峻的目光扫视着自己的队友,丝毫没有一点回旋余地地指挥着耻辱的填井一幕。“我知道填井在我们队的历史上还没有这一笔,但这回有了,目的是让大家要牢记住这个教训。咱队史上如果不写上这一页,那队史就是假的。”王进喜进而说。

    井填了。钢铁钻井队的红旗仍然猎猎飘扬。经历这一幕的人都对“四.一九”那个日子永远地铭刻在心头——

    4月19日,康世恩遵照余秋里意见,在前线“群英村”召开了一千多人参加的钻井质量大会。会议一开始,气氛就异常严肃紧张。康世恩的第一句话就够冲的:今天我想骂人!因为有些人做得太丢人了!

    全场干部和技术人员及工人代表们个个如临大敌地忐忑不安地将目光聚焦在总指挥身上。

    康世恩的眼镜片在闪闪发光,并且停在两个坐在前排的主要干部身上,他们分别是钻探指挥部的指挥李敬和书记李云。

    “二李”又要倒霉了。代表们知道后面将要发生什么。

    “我前两天就对你们说了,你们要怕丢人,我就越让你们上万人大会上检讨!驴粪蛋子外面光,贴金马桶里面脏。谁不讲质量,我就跟谁拼!”康世恩突然把手直捅捅地指向李敬和李云。

    “二李”浑身打颤。

    全场的人都在打颤——今儿个康副部长怎么啦?大家都在想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

    怎么啦?你说怎么啦?“李敬!李云!你们俩给我站到台上来!”康世恩突然大吼一声。

    李敬和李云低着头,“是”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往台上走。

    “不行!扛着被你们打坏的钻头和打斜的岩芯上来!”康世恩咆哮着。

    李敬和李云又一声“是”后,回到原地扛着钻头和岩芯,吃力地走上台,然后面向大家,低头站着——像参加批判大会。其实就是批判大会。

    “你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知道。”

    “知道为什么错吗?”

    “知道。”

    “知道还出现这个孔斜面、那个不合格?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

    康世恩发颤的手指就差一公分戳到“二李”鼻子尖上。

    “你们说呀?”康世恩的双脚直跺。

    “二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额上直冒冷汗。

    全场的一千多名代表屏住呼吸,后背跟着冒汗。

    康世恩在“二李”面前来回走动。突然又收住双脚,完全换了一副近乎哀求的口气说道:“钻井战线是油田的生命线,工作质量的好坏,决定油田的命运。党把这个战线交给了你们俩人,这是组织的极大信任。我、我代表会战工委向你们鞠躬——”猛地,康世恩弯下身子,将头低到腰间。

    “二李”吓惊双腿直哆嗦,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后退——这回是一步。

    会场前排的人不敢看了,纷纷低下头。

    会场后排的人有人站立起来,又立即蹲下身子也不敢看了。

    “钻井队伍是一支过硬的队伍,指到哪里打到哪里。能否解决质量问题,主要就看领导了。我希望你们能把队伍带到以确保质量为中心的道路上来。为此,我再次诚心诚意地向你们致敬!”康世恩又一次弯下身子鞠躬。

    “二李”早已冷汗如淋,恨不得有个地缝钻钻。

    这个时候,会场出现小小的一阵躁动:原来王进喜进了会场。

    “趴下!赶快趴下!”有人拉着王进喜的衣角,悄声说道。

    王进喜有些莫名其妙,问:“干啥趴下?”

    “没看见康部长正在发脾气批评我们呢!”

    王进喜望台上一看:可不,他的两位上司狼狈不堪地站在那儿正用余光可怜巴巴地斜视着他。铁人明白了,便对拉他衣角的人说:“我不能表扬时戴花上台当英雄,受批评时就趴下当狗熊。”说完,迈开大步,走上主席台,学着“二李”的样子,并排站在那儿,老老实实地低着头,等待总指挥的批评。

    康世恩看着王进喜,火气一下更大了,吼着嗓门:“你王进喜是红旗,可干工作就不能光有张飞的猛劲。再说张飞也是粗中有细的,该细的地方就得细!你王进喜做到了没有?”

    王进喜也开始冒冷汗了。

    干部和工人们看着每天与自己一样整天一身水一身泥地拼命战斗的干部和标兵这样可怜兮兮地挨批受骂,纷纷心酸地落泪——“难忘‘四.一九’,钻井出了丑。问题答不上,想走不敢走。”有人在小本本上写下这首打油诗。

    “四.一九”,大庆人谁都知道的这个日子。“四.一九”从此成为每年大庆油田乃至整个石油系统要召开的一次质量工作会议,像现在我们全国人民都熟悉的 “三.一五”打假日一样。这是余秋里和康世恩在石油战线留下的众多精神遗产中的一个内容。而同在这样一个内容里还有许多精彩动人的故事——

    输油管是油田生产后期将原油聚集和外送的“肠子工程”——余秋里比喻。意思是说,你一个人靠啥维持生命?得吃东西吧!东西是靠肠子进到胃里、又通过肠子排出消化物。油田就像人吃的东西,这输油管不就是跟肠子一样吗?有一回,在对一段输油管加压时出现了焊口处冒油的问题。这回倒霉的是曾任沈阳军区工程兵部队政委、老抗联战士、正军职干部季铁中。“季铁中?季铁中也不成!”余秋里听康世恩汇报后,毫不留情地将右臂往上一甩。于是康世恩就“执行任务”去了:他披着那件褪了色的棉军大衣,站在质量大会上的台前厉声喊道:“季铁中!你给我站起来讲讲是怎么回事!”众目睽睽下,时任工程指挥部书记的季铁中像一位听到排长点名的新兵一样,老老实实地挺着身子走向台上,然后低着头,语气沉重地开始检讨起自己的失责,那神情一点也看不出他曾是个统率千军万马的正军级大干部……

    油建党委书记也不含糊,见标兵、队长李德武扶梯上的铁踏板焊得龇牙咧嘴的,便令李德武和自己一起背起那个梯子,然后俩人一前一后地到各个工地“巡回检讨”。李德武肩背沉重的铁梯,一副悲悲切切的样儿,嘴里念念有词地:“我焊了一条不合格的梯子,你们千万不要跟我学……”所到之处,工人们没有一个觉得好笑的。

    “哈哈哈……”这回的大笑是从秦老胡同里爆出来的。当康世恩向余秋里和李人俊等副部长们说起此事时,余秋里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好,干部能有这样的改正错误勇气,工人们就有提高质量的自觉性了。”将军说,前阵子听前线回来的同志也给我讲了王进喜身上发生的类似事情:他“老铁”有一天发现1284钻井队完钻固井后,试压不合格。一检查是工作粗糙造成的,施工时井上的人把套管接箍咬扁了。“老铁”就令该队长王润才自己背着套管接箍,一个队一个队作检查,现身说法,引以为戒。而且要求每个队在那王润才去现场后写出评语,签上字。这王润才就这么着背了六七斤重的套管接箍步行了数百里,跑遍了15个井队,据说委屈得直掉眼泪。就这个样,“老铁”还要让他回到大队部汇报思想感触。有人在我这儿告王进喜的状,我说,他王进喜铁人,铁面无私,好同志嘛!抓作风就得有这个铁石心肠。至于方法嘛,可能是过了点。后来李荆同志又对我说是有人把王润才的事传偏了,他王润才背套管接箍没委屈,只是一个劲儿在王进喜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悔自己工作没做好。王进喜就跟着王润才抱头大哭起来。你们说这“老铁”干的……

    哈哈哈……众部长又一阵爆笑。

    康世恩接着又讲了一个趣事,更乐得余秋里忍俊不禁:有个队长,为了监督工人们能不能保持施工质量,就蹲在水泡边的草丛里,一蹲就是五六个小时。那水泡子的草丛里,小咬多得吓人。当那队长完成任务后,走到机台想表扬一声工人讲求质量。谁知工人们一见队长,先是一愣,继而拔腿就跑。队长感到奇怪,问你们这是怎么啦?工人们这才胆战心惊地指指他的脸,说:队长,你的脸怎么成这个样?队长回帐篷一照镜子: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眼睛、鼻子和嘴巴都被小咬叮得像搬了家似的……

    “办法可能过了点,但这种作风好得很嘞!”笑过之后,余秋里接上烟,猛抽了几口,忽儿变得颇有心事地:经过两年多的会战,油田的形势越来越好,但越是在这个时候可能出现的问题就会越多。也许看起来这些问题跟会战初期我们为能不能找到大油田相比看似大不一样,好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正是这些小事,它对我们这个大油田的开发会带来致命的后果。

    康世恩的脸一下也变得严肃起来:我也有同感,前期会战,队伍的主要精力和心思放在大干快上争速度、争储量上,现在可以说我们大名堂搞出来了,可怎么样把大名堂变成子孙后代都能享福的事恐怕还差距很大。

    是嘞,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事。余秋里边点头,边沉思。然后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油田现在已进入边勘探边开发阶段,我们既要保持前期敢拼敢冲的战斗作风,同时还得大力提倡认真细致的工作作风。老康你听我说的对不对啊——现在前面的钻井队把一个个油井打好后,留给了采油队。以后钻探任务总有一天搞得差不多了,这队伍就得多数投入到采油和运油上去。采油和运油那家伙可跟打井很不一样!你再单靠勇猛是不行的,得靠像女人做针线活一样的心细。咱们队伍的作风跟人似的,都是从五大三粗的硬打硬拼中杀出来的,针线活那么细腻的事还不会干哩!怎么办?我看就得从现在开始大家要学做针线活,工作一定要细致,否则我们这两年多来辛辛苦苦钻探出的大名堂,最后还是变不了对国家有用的大名堂嘞!

    我同意,就从学做针线活开始大抓工作作风问题。康世恩说。

    最近油井的注水情况进展如何?余秋里关切地询问会战前线的生产情况。

    大有成效。特别是几个注水站的建立,给采油生产带来很大跃进。康世恩抬腕看了一下手表:不早了,明天我还要赶火车回大庆。余部长你看还有什么指示?

    余秋里随手递给康世恩一支烟,点上。说:最近中央和主席一直在跟赫鲁晓夫吵架,中印边境的形势又越来越紧,我一下还走不开,前线的事就拜托你了。

    没事。你在部里主持工作担子也轻不了。那我走了。康世恩顺手扣了扣几个敞着的纽扣,说走就走。

    一阵冷风从门外吹进,余秋里感觉一丝寒意,便不由向外吆了一声:那边还冷,带上棉大衣!

    哎——康世恩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喧哗了一天的秦老胡同只有在这凌晨两三点以后才会寂静下来。这天,等会客厅里的人都走了后,余秋里还是没有睡意。他的脑子里不时转着会战前线的事儿,还有就是耳边不停地响起正在总参谋部日日夜夜为毛泽东制定反击印度入侵军队计划的那几位老帅们的声音:秋里啊,油!前线的军用油吃紧啊!

    是啊,现代战争的仗一打,光凭“黄金万两”也没有用。缺了油,飞机大炮等于一堆废铜烂铁。这余秋里你是知道的嘛!这不几天中央工作会议上,独臂将军免不了对东边的“老蒋反攻大陆”和中印边境战事有些关切,好意问了一声一位总参谋部的副总长,结果人家戗了他余秋里不轻:打仗的事你别操心,你啊,能不能赶紧给我弄点军用油出来!

    余秋里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好大的气:弄油我还不知道嘛!我是石油部长不知道弄油?可你们以为弄油就那么容易?先是找得到找不到油的问题,找到了能不能有大名堂又是一个问题,有了大油田能不能开采好更是个问题,开采出来后的油怎么个运、怎么个成品问题就更大嘛!你们知道吗?嘁!

    “余秋里,过来过来!”哟,是毛泽东在“七千人会议”的休息室里叫他呢!

    “主席,余秋里在。您有什么事?”余秋里像战士见了首长,立即上前敬礼报告。

    毛泽东坐在沙发里用手拍拍左边的空沙发,然后笑眯眯地问:“又有什么新消息吗?”

    余秋里知道毛泽东想听的是什么,便俯着身子答道:“主席,新情况还是有一点的。”

    毛泽东怡然自得地将嘴上的烟拿到一边,眼里放光地看着爱将:“噢?说来听听。”

    这是“七千人会议”的间隙,余秋里知道毛泽东今天情绪很好,有心想多听听他所关心的石油问题,于是便坐在毛泽东左边的沙发上娓娓道来:“我们的渤海湾有新情况嘞!”

    渤海湾?毛泽东侧过脸,很感兴趣地看着石油部长往下讲。

    是的嘞,年初我们在渤海湾的黄河入口处打了口井,在打到1194米处,发现了油砂,后来又打到1721米时,油砂就更厚了,达59米多。之后进行试油,结果获得日产8吨多的工业油嘞!

    日产8吨多?算大油嘛?

    算哇!10吨以上日产就是高产油嘞!

    你说渤海湾能打得出像你现在在大庆打的几十吨一口的油井吗?

    我看完全有可能。

    你是说,渤海湾可能又有大名堂了?

    是的,渤海湾完全可能有大名堂。

    毛泽东笑得很开心,然后像打听小道消息似的凑近爱将,带着征求的目光问:余秋里啊,你能不能多搞些品种啊?最近用油的地方越来越吃紧,有点……有点像老百姓抢购似的。毛泽东说到这儿,轻轻地叹了一声。

    余秋里知道毛泽东说的什么,他老人家也在关心老帅们共同关心的事:油,成品的油。而且要越快越好。

    “是,主席,我们一定多搞些油,一定多搞些品种!”余秋里“噌”地起身,在毛泽东面前一个立正。

    ……这已经都是两三个月前的事了,但它一直在余秋里脑海里浮现。

    油啊油!国家越有事,这油就越成焦点问题。有句话谁说的?叫什么来着——20世纪是石油的世纪?!可不,好像中国干什么事都离不开石油似的。这名堂!

    余秋里站在秦老胡同的自家小院内,对着天上眨眼的星星,想自嘲一番,却又笑不出来:石油部长能决定中国的命运?笑话笑话。为毛主席服务而已,为中国革命和建设服务而已。

    东方即白。一缕晨光洒在屋顶的青瓦上……

    而千里之外的东北大草原上的晨光却比北京的晨光要早一个来小时照在干打垒上。六点。头戴狗皮帽、浑身是水又是泥的宋振明神色忐忑不安地抬手轻轻敲了敲康世恩卧室兼办公室的门。

    没有动静。宋振明便推门而入。每天通常后半夜才睡的康世恩此刻仍鼾声不断。

    “康部长,康部长……”宋振明轻声叫喊。

    “嗯?”康世恩从床上坐起,两眼盯着宋振明:“什么事?”

    “中一注水站发生火灾了,烧……烧光了。”

    “什么?烧光了?什么时候的事?”康世恩大惊,一边从床上翻起,一边找眼镜戴上。

    “是。都烧光了。我刚从现场过来……”

    “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为什么?”康世恩突然失声大叫,怒气冲天地责问宋振明。

    “我怕……怕影响首长休息。”宋振明不敢抬头,眼里噙着泪花。

    “什么?你以为我是来做官当老爷的啊?”康世恩的声音更大了,“我是来搞石油的!搞会战的!不是来享清福的!”

    “二号院”内住着的人都被惊醒了。可谁也不敢靠近康世恩的住处,只敢在远远的地方听着。

    “我们有几个注水站你知道吗?这好,一把火就烧了一个!”康世恩焦虑、愤怒和惋惜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采油指挥部的几位干部自知责任不小,便一个个低着头,走进康世恩的房子,准备同宋振明一起接受处分。

    康世恩看着排列成一队的这些浑身上下都沾满污油和浊水的干部,知道他们昨晚一夜未睡在与火灾搏斗,便长叹一声,口气缓和了几分:“立即通知开现场会!主管生产和安全的领导全部参加,各小分队去一名领导。你们几个也不要垂头丧气的,现在要做的是赶紧回去发动群众查原因,堵漏洞。”

    “走!上现场去!”康世恩披上棉衣,大步走出屋子。

    中一注水站已经没了,有的只是满地流淌不息的污水与油污,以及残留的灰烬……“一二百万哪!就这么一把火烧没了!”康世恩面对一片狼籍的火灾现场,扼腕痛惜。

    昨天的注水站还是好好的,白墙青瓦,这在荒芜的大草原上和干打垒的海洋里,它可以说是最醒目、最耀眼的建筑了。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西北风吹打下到处飘落的灰尘在四处抛洒,还有就是注水站职工们痛苦的低泣声。

    怎么烧的?站里回答:是柴油机排气管喷出的火花吹落在顶棚上的油纸和毛毡引发的大火。加上春天干燥,火一着,就失去控制,几十分钟,好端端的一个注水站烧了个精光……

    “查!要弄清楚是什么原因引起这场火灾的!”康世恩命令采油指挥部领导立即找注水站的职工开会,自己则回总指挥部向北京要了个紧急电话。

    “烧了?烧得精光?”余秋里震惊。而且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中南海的电话也来了,问大庆会战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是有这回事。烧了,都烧光了。”余秋里只好如实汇报,可心里却像吃了个苍蝇。

    “走,马上动身!”余秋里命令秘书。

    “上哪儿?”

    “还能到哪儿?油田!”余秋里气呼呼地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了,拔腿就往外走。

    到达会战前线时,康世恩他们已经将火灾情况了解清楚了:那是5月7日夜的事,东北风刮得很大。中一注水站3号柴油机排管漏出火花,被风刮进房顶的保温层内,引燃了锯末。值班人员发现从屋顶掉下的火星后,立即想用七个灭火器上房灭火,结果灭火器有两个不能用,其余的虽好,可工人又不会熟练操作。这时才想起用消防水龙头。谁知前些天水泵在检修,水源又成了问题。等好不容易解决水源后水龙头又喷不出去。这样七折腾八折腾,火势早已失控,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吞没了崭新的注水站……

    “这是什么问题?证明我们的生产管理上的混乱,应有的环节上没有尽到责任,工作粗糙,不得章法!这样的队伍怎么不在敌人面前乱阵脚?”余秋里一针见血指出。

    “基层的工作是基础,就像我们的连队一样。打大仗,要靠大兵团作战。可再大的兵团作战,最后打起仗来,还得靠一个个连队去冲锋,去肉搏!基层不抓好,万盘皆输嘛!”干部会上,余秋里的空袖子不能不“嗖嗖”生风了。

    “说大道理,有人可能还觉得离了远了点。那我就说得形象点吧!你们谁坐过飞机?”将军要参加会议的人举手。

    乘飞机的人不是很多,约有十分之一。

    “坐过火车的举手。”

    这回基本上都举了手。

    将军点点头:“好嘛!看来飞机、火车大家都坐过。但你们是不是注意过一个问题:在飞机场上,那飞机一降落,机械维修人员就立即上前登机检查、保养机器去了是不是?火车站也是,你们没看到火车一到站,那些背着挎包、手持小锤的机械检查人员一会儿敲敲轮箍,一会儿钻到车子底下瞅一瞅?这是为什么?这叫及时保养,避免事故。看到机场和火车站的这些维修同志,我们是不是有种安全感?”

    与会者会心地点点头。

    “对嘛。这叫落实岗位责任。有了这岗位责任,就不易出问题。即使可能出现问题,也会及时被发现。可再看看我们呢?分散的队伍,满地的东西乱扔,有几个人管一口采油井的,也有一个人管几口油井的;有几个人值一个班的,也有一个人值班顶着要看几台机器的。这么复杂多样的岗位,要没有点责任心、技术又不熟悉,阎王老子都会出事嘛!何况我们都是些吃五谷杂粮的人!”将军的目光咄咄逼人。

    会场一片寂静。

    “所以,我看哪,今年我们的会战方针应该作些调整:要加强基层工作,加强生产管理,把各项制度建立起来,完善起来,否则我们就不能实现会战的全面胜利,即使一时胜利了,也会最后失败得干干净净!”将军的话如声声警钟,久久回荡在会战前线的每一个角落。

    总结教训会当天,会战《战报》全文刊出余秋里的讲话精神,并配发了评论文章。由此,大庆历史上诞生了有名的“一把火烧出了岗位责任制的佳话”。后来在执行这个制度中又遇到了靠什么态度和精神来执行这个制度的问题,于是有名的“三老四严”和“四个一样”。三老即:对待革命事业,要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四严即:对待工作要有严格的要求,严密的组织,严肃的态度,严明的纪律。“四个一样”即:对待革命工作要做到黑天和白天一个样,坏天气和好天气一个样,领导在场与领导不在场一个样,没有人检查和有人检查一个样。“三老四严”和“四个一样”组成了大庆精神的重要内容。余秋里回忆起这一由他亲自总结与培育起来的大庆传统时,说过这样一段话:“工作作风本来是个看不见的东西,可是它是个客观存在。我们要有一个很好的作风,它会对我们发生长远的作用和深远的影响……‘三老四严’,反映了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体现了党的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符合会战和石油工业现代化生产建设的客观要求。因而它对大庆油田开发和建设,以及后来的整个中国石油工业发展都产生重要作用。”

    “好事成风了不得,坏事成风不得了!”这是将军经常说的一句话。

    军人要站岗,工人工作也要像站岗一样一丝不苟。这是他余秋里根据石油工作的特点所总结的又一经典思想,并后来被推广到全国各行各业,成为我们党的光荣传统之一。毛泽东、周恩来和邓小平等老一辈曾多次在自己的著作和讲话中运用这“三老四严”和“四个一样”,将其归纳进当代马克思主义思想范畴。

    大庆的“三老四严”和“四个一样”其实也是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内容,它的生命力将是永恒的。2004年春,我到创造这两个精神的诞生地——北二注水站和李天照的北八队65井时,应主人之邀,在他们的留言本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民族的诚信之光。这也许是我们在今天对大庆精神的一种新的时代的新解释吧!让我感到震撼的是在这两处极不起眼的小地方,有位大庆创业者在这儿留下了自己的骨灰,因为他曾经在当年奉余秋里、康世恩之命,在这儿蹲点并发现和总结了这两个重要经验。

    斯人已去,却精神永存。

    这也让我想起了一位当事人亲历的一幕“余秋里风采”:

    那应该是在1964年末的事。大庆油田的会战胜利已在全国、全世界面前公开,余秋里也将被毛泽东、周恩来重用到国家计委任主任前夕,那次他再次回到大庆,关于他的高就已经在大庆领导层里都知道了。几年艰苦卓著的战斗,全国人民一片叫好,毛泽东的“工业学大庆”号召响彻神州大地。大庆人从默默无闻的无名英雄,一下成为人人皆知的光荣战士。大庆人已经成为一种时代精神和民族代表,大庆和原子弹也成为毛泽东和中国人在帝国主义与“苏修”面前扬我中华国威的两个铁拳。铸造大庆这个铁拳的无疑是余秋里和康世恩等一批大庆创业者及几万会战大军,而这时难免使功劳与苦劳一起洋溢在大庆人的脸面上。

    这天中午,大庆人对老部长余秋里第一次似乎有一种需要“送别”的感觉,人之常情嘛!老领导要高升了,过去同甘共苦几年要吃没吃的,要想放松也不敢放松嘛!于是,中午宴席上,康世恩等人频频举杯,“来来,为余部长,为大庆的昨天和今天,干杯!再干杯!”

    康世恩有些醉意了。

    所有参加午宴的人也都比平时多喝多吃了不少。

    一点半,还有个会。余秋里要再以部长身份向属下交待几句话。

    将军在席上也没有少喝少吃,但他记住了下午的开会和开会时间。于是他准时到了那间他曾经无数次召开会战决策会议的二号院大会议室……

    现在,他独自坐在台前的一张长木椅上。耳边依然是后院宴席上一阵高过一阵的劝酒声、碰杯声、欢笑声和叫闹声。但将军的目光一直对着那个长长的走廊—— 那个长长的走廊里有他呼风唤雨的空间,有他可以指挥得了的一支支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征队伍……他有些激动了。他的目光里流露着骄傲和自信,也流露着某种更强烈的责任,甚至是隐约的失落。

    人呢?一点半了嘛!不是说好一点半要开会的嘛!

    但没有人。庞大的会议室里就他一个人独自坐在主席台前的木椅上。长长的走廊里也没人,只有阵阵热闹的劝酒声和吵闹声。

    将军有些烦躁,欠欠身子,想让秘书去叫人来开会。但他没这么做。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将军耐着性子在等待。

    二十分钟过去了。将军的脸变了。他正怒不可遏地欲起身时,长长的走廊里听到了声音,也见到了康世恩他们正逍遥自得地晃着鼓鼓的肚子,一边剔着牙,一边有说有笑地朝他走来——慢悠悠的,像永远离他一程不可及的距离。

    “哐——”终于,将军忍无可忍了!那只令敌人畏寒的铁拳,从高高的空中挥起又落下,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随即,是万炮齐鸣的火力:“你们这帮狗屎!狗屎你们!我要回北京去!回去!”

    “哐!”又一记更重的铁拳砸在桌子上。

    “我、我还没走你们就没了王法啦?就这个样,我把油田交给你们放心吗?我放得下心吗?狗屎!狗……”

    长廊内的人惊呆了,一个个像木偶似的站立在那儿不知所措。他们见过将军发过无数次火,每一次都可能是雷霆万钧,但这一次比雷霆万钧还要雷霆万钧。

    这可怎么是好?宋振明等人全把目光投向康世恩。

    康世恩暗暗叫苦了一声:今天坏大事了!就算他康世恩反应快,只见他悄悄用双手背在屁股后面,向后面的人发出了一个信号:不要吱一声,往后退。回到隔壁的房子里去。说着,自己也轻轻的移动脚步,往后挪动,但不敢转身……

    “狗屎!你们是狗屎……”将军还在高声臭骂,骂得直冲云霄。

    隔壁房间内,干部们焦急万分地询问康世恩:“这可怎么办?他要回北京了呀!”

    康世恩搓着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儿,嘴里还在不停嘀咕:怎么把时间忘了……

    “有了。康部长。”有个干部很鬼,灵机一动,轻轻击掌。

    “说,有什么办法?”康世恩和好几位油田领导赶忙围住那个干部。

    那个干部伸出手指,神秘地:“有一个人可以救我们。”

    “谁?”

    “铁人王进喜。”

    康世恩大喜:“妙。快叫老铁!”

    老铁就是王进喜。

    王进喜来了。那个干部赶紧在他耳边如此这般一说,王进喜拉拉鸭舌帽,笑笑,便朝身边的几位工人代表一挥手:进会议室。

    将军仍然骂。越见不到人骂得越凶。“狗屎!狗屎你们……”当不知第几个“狗屎”的“屎”字还没有出口,突然会议室的大门口出现了王进喜。

    “狗……”将军的嘴巴一下张在那儿。那个“屎”字没再出口。“老铁啊!你来啦!”将军的脸上立马暴雨转多阴、转晴了。

    “哎,余部长,我来开会啦!”王进喜大步向会议前排走去。

    就在将军和“老铁”寒暄之瞬间,康世恩等一大帮人,“哗啦”一下,全涌进了会场,那动作比兔子蹿得还快。

    余秋里还没有跟“老铁”唠完三句话,却见会议室已满满当当了。又看看左右:康世恩他们已经毕恭毕敬地坐在他身边。

    “那就开会吧!”他毫无表情地说。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余秋里平静、耐心和认真加忠告式的讲了许多关于下一步油田工作的指示。康世恩等认真地听着,最后康世恩还特意站起来深情而非常严肃地号召全体与会人员及广大会战职工,要牢记“余部长”的话,把大油田搞得更好。

    晚饭时,余秋里吃得比较香。随后继续跟康世恩等叨唠,叨唠关于大庆油田和渤海湾的新油田……当然,他也颇有针对性地叨唠起干部作风问题:老康啊,我总觉得对干部,要求严一点好。为啥?因为党和人民交给我们肩上的担子重!出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啊!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弯”,干部作风不好,带出的必然是稀拉松垮的队伍嘛!领导严,大家也严。严,就可以出责任心;严,就可以出战斗力;严,就可以出规格;严,就可以出高标准;严,就可以出办法;严,就可以出风气;严,就可以使自由主义、个人主义没有市场;严,就可以把歪风邪气打倒;严,就可以避免错误;严,就可以保证思想上、政治上一致;严,还可以保证团结。而讲严,不单是生产工艺上要严,而且在政治思想上也要严,按党的原则办事,按标准办事,按工艺办事。严,不一定要瞪眼睛、竖眉毛——当然我知道自己脾气大,瞪眼睛、竖眉毛的事经常发生。但其实严,主要是对问题的不马虎,对原则的不让步。这里包含了耐心说服教育与严格要求相结合,包含了经常的、不断的实际教育和思想教育……

    这一夜,余、康俩人几乎是彻夜长谈。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余秋里作为行将交班的石油部长向后一任新石油部长所作的“政治交待”,但我知道康世恩同志后来一直像余秋里那样按照一个“严”字当头管理着百万石油队伍,并使中国石油工业在他手上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他本人也最后官至国务院副总理、国务委员,成为“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无产阶级革命家、我国工业战线杰出的领导人,新中国石油工业和石化工业卓越的开拓者之一”(康世恩逝世时,新华社发布的悼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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